《沈从文笔下最成功的湘西女性:湘女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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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笔下最成功的湘西女性:湘女萧萧-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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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年青人是玩不厌的。”
  “也有厌倦时候,因为厌倦,倒想不久转家乡了。”
  “家乡是湖南?”
  “是××。”
  “××人全是勇敢美貌的人。”
  “哪里,地方是小地方,脚色也不中用!”
  “××人是勇敢的。”这话大约不是夸奖我,完全对弁目而说。
  说到这里女人用力捏了弁目一下手,我明白了是她应当同他另外有话说了,我就把头掉过去看房中的布置。望到那板床上的一床大红毯子,同一条缎面被,觉得这女人服用奢侈得比师长太太还过余,只听到女人说:
  “事情怎么了?你是又吃酒把事误了。”
  男子就分辩,幽幽的又略含胡的说道:

  说故事人的故事(3)new

  “酒是吃了,不过你答应我的那件事?”
  “你骗我。”
  “赌咒也成。我是因为商量你那件事,又想起你,人都生病了。”
  “你决定了没有?”
  “决定了。我可以在天王面前赌咒。你应当让我……我已同那看守人说好了。”
  “我实在不相信你。”
  “那我也没有话说了。”
  女人不作声了,似乎是在想什么事体,我也不便回头。隐隐约约中,我能料到的,是必定弁目答应她运动出狱,她应当把藏在他处的金钱,或身体,信托给这男子。女人是在处置这件事,因而迟疑了。
  使我奇怪的,是这样年青的女人,人物又这样生长的整齐,性格又似乎完全是一个做少奶奶的性格,她不读书不做太太也总可以作娼,却在什么机会上成了土匪的首领?从她眼睛上虽然可以看出这女人是一个不平常的女人,不过行为辞色总仍然不能使人相信这是土匪!即如眼睛的特别,也不是说她所表示的是一种情欲的饱餍。我记得分明,我的好几个上司的姨太太,论一切就都似乎不及这女人更完全,更像贤妻良母。谁知道这个女人却是做过了无数大事的名人。
  我心想,这个人,若说她能处治人,受处治的或者不是怕她,不过是爱她罢了。见了她以后,是连我也仿佛愿意与她更熟习一点,帮她做点事的。
  等了一阵我又听到她在说话了,问题像仍然是那一件事,弁目要她答应,她答应了。她又要弁目赶紧办那应办的事,弁目赌咒,表示必办到。
  到我再走过去搀言时,女人在我眼睛中仍然是一个稳重温柔的女人了,照例我是见到这种女人话就少了的。她见我无话可说,就又找了许多话问我。她又把所做的鞋面给弁目看,我才知道鞋是为弁目做的。从鞋子事上推得出这女人与弁目的关系,是至少已近于夫妇的关系了。
  大约留在这地方有一点钟时间,好奇心终敌不过疲倦,我就先离开这里,回营里睡了。当回去时,女人还要弁目把我送到师部门口,是我不愿意,这弁目才送我出守卫处就转去。
  第二天一清早。我像是已把昨夜事情忘了,正起身来洗完了脸,伏在那桌子上临帖,写到皇象的草字,这新朋友弁目把手搁到我肩上喊了我一声。回头见是他,正笑着,我的兴味转到他身上来了。我也对他笑,问他昨天什么时间回来。
  这汉子缩了缩头,说:“惹出祸事了。”说祸事时好像仍然不怕的。
  “我不信,你除非是同她到牢里作那呆事情。”
  “除非呀!不是这个祸还有谁?”
  听到弁目居然同到女人在狱中做了些呆事,忽然提起我的注意了。先是我已经就在有点疑心他同女人,谈论到的就是这件事,女人不放心,他赌咒,也是这件事。料不到是我走不久他就居然撒了野。不怕一切,女人也胆大到这样!
  我说:“告给我,怎么出乱子?”
  这爽直的人,或者是昨夜我回营以后,还同女人论到我,女人要他对我亲热一点了,今天真像什么话都要对我讲。
  “怎么样,就是这么样的!我把那管牢老东西用四块钱说通了,我居然到了里面,在她的床铺上脱了这女人的上下衣,对不起,兄弟是独自用过她了。不知为什么他们知道了消息,忽然在外面嚷起来了。”
  他停了一停,我并不在这时打岔。
  “来人了。兵全来了。枪上了刺刀,到了我们站的那个地方,装不知道问在里面的是谁,口口声声说捉着了枪毙。这里有我所熟识的排长声音。全然是这人也打过夭妹的主意,不上手,所以这时拿到了把柄,出气来了。我才不怕他!我把身边的枪放了一夹子弹,扣了衣,说,‘朋友,多不得心,对不起,我是要走了。站在我身边的莫怪子弹不认人呵。’他们见到我那种冷静,又听到子弹上槽声音,且在先不明白里面是谁的兵士,这时却听得出是极其熟习的我,成天见到面,也像不大好意思假装了。过了一会就只听到那排长一个人生气指挥的声音。我就真出来了。我把我手枪对准了前路,还对到那排长毒毒的望了一眼,堂堂正正从这些刺刀边走过,出了大门,回家来睡了。”

  说故事人的故事(4)

  一个不明白我们军队情形的人是决不相信事情是这样随便的。但我在当时是看到类似的事情很多,全不疑惑了。说到了回家就睡,我才代为他想起这事应当告给师长晓得。
  经他又一说,我才知道不但这事师长已明白,并且半夜里旅部即来了公文要人,师长却一力承担,说并无这个人在部,所以不日这弁目也要走了。
  我问他究竟答应什么条件就能与这女人上手,他却不说。但他又说到这女人许多好处长处,说到女人是如何硬,什么营长什么团长都不能奈何她过,虽然生长得标致,做官的把她捉来也不敢接近她,因为自己性命要紧,女人是杀人全不露神色的。一个杀人不露神色的女人,独能与弁目好,我是仍然不免奇怪的。
  我正想问他女人见他走时是什么神气,楼下一个副官却在大声喊那弁目的名字,说是师长要他到军需处拿钱。弁目听到拿钱就走了。望到这汉子走下楼梯,我觉得师长为人真奇怪。这样放纵身边人,无怪乎大家能为他出死力。但这军纪风纪以后成什么样子呢?还正在一旁磨墨一旁想到这弁目同女人结果是应当怎样,楼下忽然吹了哨子,卫兵集了合。
  听到师长大声说话了,像是在生气骂人。
  听到那值日副官请令了,忙忙的来去不停,大的靴子底在阶石上响。
  听到弁目喊救命了。我明白领钱的意义了
  我把窗打开一看,院子中已站满了兵士,吓得我不知所措。那弁目还不等到我下楼已被兵士拥去了。一分钟以后我不但清楚了一切,并且说不出为什么胆寒起来,这说故事的人忽然成了故事,完全是我料不到的。还仿佛是目前情形,是我站在那廊下望到那女人把鞋面给弁目看,一个极纤细的身影为灯光画到墙上,也成了像梦一样故事了。我下午就上了船。还赶不上再多知道一点两人死后的事情,我转湘西了。
  这故事,完全不像当真的吧,因为理想中的女大王总应当比女同志为雄悍,小说上的军队情形也不与这个相似。不过到近来,说到这事时我被那弁目的手拍过的右肩,还要发麻,不知怎么回事。
  本篇发表于1929年2月10日《小说月报》第20卷第2号。署名沈从文。

  雪晴(1)

  “巧秀,巧秀,……”
  “可是叫我?哥哥!”
  ……
  竹林中一片斑鸠声,浸入我迷蒙意识里。一切都若十分陌生又极端荒唐。雪晴。清晨。
  我躺在一铺楠木雕花大板床上,包裹在带有干草香和干果香味的新被絮里,细白麻布帐子如一座有顶盖的方城,在这座方城中已甜甜的睡足了十个钟头。房正中那个白铜火盆,晚夜用热灰掩上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拨开,加上些新栗炭,从炭盆中小火星的快乐爆炸继续中,我渐次由迷蒙渡到清醒。那个对话原来是斑鸠作成的。我明白,我又起始活在一种现代传奇中了。
  昨天来到这地方以前,几个人几只狗在积雪被覆的溪涧中追逐狐狸,共同奔赴而前,蹴起一阵如云如雾雪粉,人的欢呼,兽的低嗥,所形成一种生命的律动,和午后雪晴景物相配衬,那个动人情景再现到我印象中时,已如离奇的梦魇,加上另外一堆印象,即初初进入村子里,从融雪带泥的小径,绕过了碾坊,榨油坊,以及夹有融雪寒意半涧溪水如奔如赴的小溪河迈过,转入这个有喜庆事的庄宅,在灯火煌煌,笳鼓竞奏中,和几个小乡绅同席照杯,参加主人家喜筵的热闹种种印象,增加了我对于现实处境的迷惑,因此各个印象不免重叠起来。虽重叠却并不混淆,正如同一支在演奏中的乐曲,兼有细腻和壮丽,每件乐器所发出的每个音响,即再低微也异常清晰,且若各有位置,独立存在,一一可以摄取。
  新发醅的甜米酒,照规矩连缸抬到客席前,当众揭开那个厚棉盖覆时,一阵子向上泛涌泡沫的嗞嗞细声,即不曾被院坪中尖锐呜咽唢呐声音所淹没。屋主人的老太太,银白头发上簪的那朵大红山茶花,在新娘子十二幅红罗大裙照映中,也依然异样鲜明。还有那些成熟待年的女客人,共同浸透了青春热情黑而有光的眼睛,亦无不各有一种不同分量压在我的记忆上。我眼中被屋外积雪返光形成一朵朵紫茸茸的金黄镶边的葵花,在荡动不居情况中老是变化,想把握无从把握,希望它稍稍停顿也不能停顿。过去一切印象也因之随同这个幻美花朵而动荡,华丽,鲜明,难把握,不停顿!
  眼中的葵花已由紫和金黄转成一片金绿相错的幻画,还正旋转不已。
  “巧秀,巧秀!”“可是叫我?哥哥!”
  这对话是可能的?我得回向过去,和时间逆行,追寻这个语音的踪迹,如同在雪谷中一串狐狸脚迹中,找寻那个聪明机灵小兽的窟穴。
  ……筵席上凡是能喝的,都醉倒了。住处还远应当走路的,点上火燎唱着笑着各自回家了,奏乐帮忙的,下到厨房,用烧酒和大肉丸子肥腊肉肿个膊子,补偿疲劳,各自方便,或抱个大捆稻草,钻进个空谷仓房里去睡觉,或晃着火把,上油坊玩天九牌过夜去了。一家中既有了酒阑人散情形,我自然也得有个落脚处!
  白头上戴大红山茶花一家之主的老太太,站在厅堂前面,张罗周至的打发了许多事情后,就手颤抖抖的,举起一个大火炬,准备引导我到一个特意为安排好的住处去。面前的火炬照着我,不用担心会滑滚到雪中,老太太白发上那朵大红山茶花,恰如另外一个火炬,照着我回想起三十年前老一派贤惠能勤一家之主的种种,但是我最关心的,还是跟随我身后,抱了两床新装钉的棉被,一个年青乡下大姑娘,也好像一个火炬,俨然照着我的未来。我还不知她是什么人,只知道名叫巧秀。
  原在厅子灯光所不及处,和一个收拾乐器的乡下人说话,老太太在厅子中间。
  “巧秀,巧秀,可是你?”
  “是我!”
  “是你你就帮帮忙,把铺盖到后屋里去。”
  于是三个人从先一时还灯烛煌煌笳鼓竞奏的正厅,转入这所大庄宅最僻静的侧院。两种环境的对照,以及行列的离奇,更增加了我对于处境的迷惑。到住处小房中后,四堵未油漆的白松木板壁,把一盏灯罩擦得清亮的美孚油灯灯光聚拢,我才能够从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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