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湖上闲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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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湖上闲思录-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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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最真切的发现,只在人与人之间。其最真切的运用,亦在人与人之间。人生可以缺乏美,可以缺乏知,但却不能缺乏同情与互感。没有了这两项,哪还有人生?只有人与人之间始有同情互感可言,因此情感即是人生。人要在别人身上找情感,即是在别人身上找生命。人要把自己情感寄放在别人身上,即是把自己的生命寄放在别人身上了。若人生没有情感,正如沙漠无水之地一棵草,僵石瓦砾堆里一条鱼,将根本不存在。人生一切的美与知,都需在情感上生根,没有情感,亦将没有美与知。人对外物求美求知,都是间接的,只有情感人生,始是直接的。无论初民社会,乃及婴孩时期,人生开始,即是情感开始。剥夺情感,即是剥夺人生。情感的要求,一样其深无底。千千万万年的人生,所以能不厌不倦,无穷无尽,不息不止的前进,全借那种情感要求之不厌不倦,无穷无尽,不息不止在支撑,在激变。然而爱美与求知的人生可以无失败,重情感的人生则必然会有失败。因此爱美与求知的人生不见有苦痛,重情感的人生则必然有苦痛。只要你真觉得那物美,那物对你也真成其为美。只要你对那物求有知,那物也便可成为你之知。因不知亦便是知,你知道你对他不知,便是此物已给你以知了。因此说爱美求知可以无失败,因亦无苦痛。只有要求同情与互感,便不能无失败。母爱子,必要求子之同情反应。子孝母,也必要求母之同情反应。但有时对方并不能如我所要求,这是人生最失败,也是最苦痛处。你要求愈深,你所感到的失败与苦痛也愈深。母爱子,子以同情孝母,子孝母,母以同情爱子,这是人生之最成功处,也即是最快乐处。你要求愈深,你所感到的成功与快乐也愈深。人生一切悲欢离合,可歌可泣,全是情感在背后做主。夫妇,家庭,朋友,社团,忘寝忘食,死生以之的,一切的情与爱,交织成一切的人生,写成了天地间一篇绝妙的大好文章。人生即是文学,文学也脱离不了人生。只为人生有失败,有苦痛,始有文学作品来发泄,来补偿。
但文学终是虚拟的,人总还不免仍要从文学的想像,转回头来,面向真实的人生,则依然是苦痛,依然是失败,于是因情感之逃避而有宗教。人把生命寄放给上帝。人不能向别人讨同情,因此在上帝身上讨同情。人不能生活在别人心里,因此想像生活在上帝心里。别人的心,我不能捉摸,上帝的心却像由我捉摸了,这便成为我的信仰。我信仰了上帝,便捉摸到了上帝的心。我爱耶稣,耶稣也一定爱我。我爱上帝,上帝也一定爱我。人生一切失败与苦痛,尽可向上帝身边去发泄,要求上帝给我以补偿。因此宗教人生其实也只是情感的,想像的。人生中间一切悲欢离合,可歌可泣,尽向上帝默诉。在我心里有上帝,转成为在上帝心里有我。上帝便成了文学人生的一件结晶品。宗教也只是一首诗。
然而上帝之渺茫,较之文学中一切描写更渺茫。上帝之虚无,较之文学中一切想像更虚无。人只向上帝处讨得一些慰藉,鼓得一些勇气,依然要回向到现实人生来。你不爱我,我还是要爱你。你不信我,我还是要信你。你不给我以同情,我还是要以同情交付你。由是信仰的人生,又转成为意志的人生。宗教的人生,亦转成为道德的人生。祈祷转成为实践,逃避转成为奋斗。一转眼间,只要你觉得他可爱,他终还是可爱。只要你觉得他可信,他终还是可信。只要你肯放他活在你心里,他真活在你心里了,也终于像你亦许活在他心里了,如是则完成了东方人的性善论。性善论也只是一种宗教,也只是一种信仰。性善的进展,也还是其深无底。性善论到底仍还是天地间一篇大好文章,还是一首诗,极感动,极深刻,人生一切可歌可泣,悲欢离合,尽在性善一观念中消融平静。所以人生总是文学的,亦可是宗教的,但又该是道德的。其实道德也依然是宗教的,文学的,而且也可说是一种极真挚的宗教极浪漫的文学。道德人生,以及宗教人生,文学人生,在此真挚浪漫的感情喷薄外放处,同样如艺术人生科学人生般,你将无往而不见其成功,无往而不得其欢乐。
人类只有最情感的,始是最人生的。只有喜怒哀乐爱恶欲的最真切最广大最坚强的,始是最道德的,也即是最文学的。换言之,却即是最艺术最科学的,也可说是最宗教的。你若尝到这一种滋味,较之喝一杯鸡汤,穿一件绸衣,真将不知有如天壤般的悬隔呀。
请你把你内心的觉知来评判人生一切价值与意义,是不是如我这般的想法说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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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外与环中
若说生命与非生命(物质)的区别,主要在有知觉与无知觉,则自最先最低级的原形胶质的生命像阿米巴之类,他也像已有知觉存在了。所谓知觉,只是知有己与知有物,这一知觉,便把世界形成我和非我,内和外,但最先最低级的知觉只是在模糊朦眬昏睡的状态中。直至一切植物,还是那样。生命演进到高级的动物界,他的知觉才逐步觉醒、清楚而明晰。人类占了生命知觉之最高最后的一境,因此在人类的心觉中,己与物,我与非我,内与外,才有一个最清楚最明晰的界线。但一到人类的心觉中,己与物,我与非我,内与外,却又开始沟通会合,互相照映,融成一体。我的心中,活着许多别人,在许多别人心中却活着有我。
一切生命,都寄放在某一特定的个别的物质上,因此生命在空间和时间里都是有限的,渺小而短促,有生便即有死。只有人类,开始把他的生命从其特定的个别的物质中(即从我之身体中),因于心的觉知,而放射出去,寄放在外面别人的心中,于是生命遂可以无限扩张,无限绵延。正因为要求把我的生命放射出去,映照在别人的心里而寄放着,因此遂有个性尊严与人格之可贵。人必努力发展个性,创造人格,始能在别人心里有一鲜明而强烈的影像,始能把你自己寄放在别人心里,而不致模糊朦眬以至于遗忘而失其存在。
若把这个观念来衡量人生价值,则一切物质人生,依然是最低级的,尤其是饮食的人生。饮食只在其本身当下感觉到饱适或鲜美,决不能映照到别人心里而生出一种鲜明而强烈的影像而存放着。此所谓饮水冷暖各自知,此乃无可共喻的。衣服与居处较为高级了,在某一人的衣服与居处上,多少容易表见其人之个性与人格而映射到别人心里,发生出某一些影像而暂时存放着,这便是你生命之扩张,由己心放射到他心。然而这是极淡漠极轻微的,重要的还在你的个性与人格上,不在你的衣服与居处上。若说你的个性与人格只能在衣服与居处上表现,岂不成为一种可鄙的笑谈吗?
艺术人生之可贵便在此。你的个性与人格,完全投射在你所创作的艺术品上,而映照到别人心里,别人欣赏到你的艺术作品,便发现到你的个性与人格。你的艺术创作,便是你的生命表现。艺术长存,即是生命长存。然而艺术人生已是生命之物质化,无论一幅字,一幅画,一件雕刻,一支乐曲,一个宫殿建筑,乃及一个园林设计,总之艺术必凭借物质而存在。你把生命融入了所凭借的物质,别人再从此物质来想像了解你的生命,这些多少是间接的,不亲切,不单纯。因此欣赏艺术时的心情,总是欣赏艺术品的本身胜过了欣赏创制艺术品的作者。这是艺术人生之缺憾。只有凭借于外面物质更少的,始是表现出创造者之个性更多的。在这里,只有音乐和东方人所特有的书法,则比较不同了。因其比较凭借外面物质更少,而更接近于下面所要讲的文学了。
文学在此上和艺术不同。艺术作品需要凭借物质,而文学作品则由人类自身所创造的文字中表达,不再需要凭借自然物质了。因此欣赏艺术的,一定不免于欣赏作品超过了欣赏作家。而欣赏文学的,往往可以欣赏作家超过了欣赏作品。我们就此点来评论文学,则戏剧和小说,似乎仍不是文学之上乘。何以作故?因戏剧和小说,就创造言,还不免要把作家的心情曲折转变寄放在别的人事上而投射到别人的心里。就欣赏言,则还不免使人欣赏戏剧和小说作品之本身,胜过了此戏剧与小说的作者成此作品时的一切心情之真源。如是则依然是一种间接的交流。如西方之莎士比亚,其作者本身人格,可以形成种种之猜想,而仍无害于其作品戏剧之价值。此可证明作品可以脱离作者而独立自在了。在文学中,只有抒情的诗歌和散文,才始是把作家和作品紧密地融成一体,在作品上直接表见出作者之心情,以及其个性和人格,直接呈露了作者当时之真生命,而使欣赏者透过作品而直接欣赏之。最空灵的,始是最真切的。最直接的,始是最生动的。最无凭借的,始是最有力量的。如是始可说是理想文学之上乘作品。中国人总是崇拜陶潜与杜甫,胜过了崇拜施耐庵与曹雪芹。因施耐庵与曹雪芹只将自己生命融化于他的作品中,而陶潜与杜甫,则是将自己的生命凝成了他的作品,而直接奔放。同样理由,中国人崇拜书家,常常胜过了崇拜画家。崇拜画家,常常胜过了崇拜建筑师。而崇拜文人画,亦胜过了崇拜宫院画。
科学家的生命则寄放在纯客观的物理上,距离实际人生更远了。我们若以艺术家的创造心情来看科学家,则科学家应该可以说是更艺术的。何以故?因其能纯粹忘却自我而没入外面的事象中,因而在外面事象中获得了自我之存放。但此种自我,却已是纯粹事象化了,更没有自我之原相存在。因此说科学家是更艺术的艺术家。因此科学家在科学真理之发现上,是绝对没有所谓个性与人格之痕迹存在的。岂仅如此。在科学发现之后面,几乎可以使人忘却有人之存在了。因科学是超人生的,非完全遗忘人生,不能完成科学。因此我们只有在追忆科学家那一番探求真理之过程中,有时可以稍稍领略一些科学家们之日常生活与其内心精神。至于在科学家所发现的科学真理上,则丝毫不带有科学家自身之踪影。
继之再说到宗教。西方人的宗教,实和他们的科学貌异神近。因非遗忘人生,即不能进入宗教。他们亦必是先忘却了自己,而后始能祈求没入宗教的教理中。他们所信的宗教教理,几乎也可说是一种纯客观而又同时是非人生的。他们先把握到上帝的心情,再始回头来处世,在他们心坎深处,不该存有家庭,不该存有世间,他们只该以体认到的上帝的心情来处家庭,来处世间。在其追求宗教信仰之一段过程中,我们也可以领略到其日常生活与夫其内心精神之一斑,但在其所信仰之真理中,则同样不能有信仰者自己的个性与人格之重要与地位,甚至不应该有人的地位存在呀!至少在理论上是须得如此的。
只有道德生活,乃始确然以各人之个性与人格为主。艺术科学与宗教,其主要对象及其终极境界,大体说来,可以说是非人生的。只有道德对象,则彻头彻尾在人生境界中。上文所谓别人活在我的心里,我活在别人的心里,这完全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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