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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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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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将他抬走。

    前边又有一个断腿的伤员在呻吟——李春红上前去为他包扎处理。

    赵玉林走在前面,忽然向我招手。我赶过去后,看到了三连的战士刘富贵!他
双手紧握着腹部,从手下流出一截肠子,血流了一地。他仰靠着一截树桩,两腿成
八字分开,血从腹部流出,在他两腿间凝成一滩!

    他平静地望着我,示意我从他敞开的军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我照着办了,
两手紧张地哆嗦,心头也一阵一阵紧缩。

    “这是我家的地址——我不行了——”他断断续续地交待,“上个月接到我娘
一封信,让人代写的,给我说了一门亲……替我回封信,告诉家里我是战死了,亲
事拉倒吧……”

    我小心地把写着他家地址的纸片折好,放进衣兜里。我向他点头示意,做了承
诺。

    之后他把头转向赵玉林:

    “兄弟,该你了——帮我一把吧……”

    他腾出一只手——伤口处因手的离去又流出一团肠子——把身旁的步枪向前推
了一把,又缩回手,把流出的肠子填回肚里,依然用手按着。

    “给我补一枪吧,求你啦兄弟……”

    “不不……”赵玉林惊骇地叫道,向后退了几步。

    “我们抬你下去,到绑扎所吧?”我说。

    “没用了——”他摇头,随即双手松开,伤口翻开处,一团肠子如决口的水一
般流泻下来,挂在两腿之间!腹腔里,一块紫红色的肝脏堵到了伤口处。

    在我的惊叫声中他又从容地把肠子收回。

    “怎么回事?女的上来了?”有人喊。

    是屈家礼连长!他循声找来——左臂负了伤,用绷带吊着,右手拎着手枪。

    我注意到,屈连长的伤臂手腕处,一块手表放射着夺目的金属光泽。

    “是你们,怎么回事?”屈连长问。

    “我们……抬他,他让我,不,不……”赵玉林结结巴巴地说着。

    屈连长看了看刘富贵,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踢了踢刘富贵脚上裂了口的胶
鞋,说:

    “来吧,咱俩换换鞋吧!”

    刘富贵摇摇头,喘了一口气说:

    “我用不着好靴子了……我只要给我补一枪……”

    屈连长把自己脚上的一双绿帆布面的翻毛单靴脱下来,换在刘富贵的脚上。

    “穿上新靴子走吧……你小子早想弄一双军官的靴子,这我知道。你穿上它,
就是军官!别看只当了两天代理排长……”

    换完鞋子后,屈连长又问了问刘富贵还有无后事交待,之后,让刘富贵闭上眼,
抬手朝他心口开了一枪。

    “这这,怎么下得了手?”赵玉林大惊失色,质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救他?”

    “为什么?呸——”屈连长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为了让你知道球毛捋不
直!”

    “你,骂人!狠心朝自己的兵下手!”赵玉林又气又怕,脸色煞白。

    “当兵的就是这个命,用不着谁可怜!”屈连长挥着手枪喊,“滚吧!要救人
就得明白哪个人还有救!”

    屈连长转身离去。又停下,回头看看我,从他受伤的左臂手腕上取下那块手表
交给我。

    “拿着吧,替我把这块表还给翟团长吧,告诉他,这可真是上好的货色,不是
我打掉了胳膊戴不成它了——我还真想让它在我的手腕上漂漂亮亮再走上几年……
不行了,怕是用不着了,谢谢团长吧!”

    我默默地从屈连长手上接过手表,觉得手表又凉又沉,好似比平常的手表分量
重得多。

    “告诉团长和指挥部的同志——”屈连长边走开边大声喊,“一会儿我要带人
去夺回四号阵地主峰──那头表面阵地敌人占了,可是汤云他们几个还在坑道里守
着——都是我三连的弟兄!我们要把阵地全部夺回来,完整地交给友军增援部队!
我们一定守到天黑,守到总攻发起以后!”

    屈连长吼叫着,挥着手枪消失在灰蒙蒙的雾霭里——他的离去的背影是留在我
记忆中的最后的形象。

    当我们第三次从北山抬着伤员下来后,团前指派人来找我们,说翟团长知道文
工队的人上了阵地,特来传达命令:目前北山阵地战斗异常惨烈,文工队的同志只
能留在绑扎所,决不允许再上北山!我们急着问来人打听北山的情况,得知三连已
经夺回了四号主峰阵地,而且,友军的增援营已经开上来。在此之前,翟团长将手
中仅剩的六连抽出两个排,冲上了阵地增援,要求坚守到中午十二时,然后全部移
交友军部队。

    听到这些消息,我们稍稍安下心来。

    但是下午三点多钟,传来了坏消息——

    团司令部的魏参谋骑着一匹黑马旋风似的奔到绑扎所,铜锣似的嗓门吆喝起来
——由于马儿的跳跃和他的紧张,声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显得断断续续——

    “……咱们的指挥所被炸啦——上下坑道口都堵啦,三百多人捂里头啦……绑
扎所,你们的人赶快,去抢救哇——快去呀,他妈的咱们三百多号人……”

    呼啦一下——团绑扎所的医生护士们像马蜂炸了窝,各自去找急救箱、抬担架,
嚷着喊着向前指挥所方向奔去。

    我们文工队几个人急忙上前喊魏参谋,向他打听团长的情况,有没有捂在坑道
里;魏参谋勒着马,在河边打转儿,大声告诉我们:

    “团长我们几个到前边去,领增援的部队看出发线路,才没捂里头!不过团长
急眼啦,见谁骂谁!中午友军增援那个营,上去两个连支援阵地——还没到北山,
路上就给炮拍掉一少半!剩下的上去,守了三个小时不到,都快打光了……团长又
命他们最后一个连上去了……他们营长没料到打得这么苦,急得掉泪了!唉,赶快
去指挥所救人吧——”

    魏参谋叫喊了一阵,掉转马头飞驰而去。我们追着他奔去的方向,一溜小跑向
指挥所赶。

    我们赶到指挥所驻扎的坑道,那里早已乱成一团:呛人的硝烟还没散尽,人们
呼喊着扒开坑道口的堆积物,从里面运出一具具窒息而死的尸首……少数活着爬出
坑道口的人浑身被烟火熏黑,大口喘息着,胳膊无力地伸展着,由卫生员注射强心
针。

    这是一团一、二营的联合指挥所,加上团前线指挥所,还有友军增援营的机枪
连以及各路勤杂人员总计三百多人!据说是敌人飞机侦查到目标,遂用重炮猛轰上
下坑道口——重磅炸弹在坑道口一炸,有毒的气浪便直扑洞里,除了洞口少数人沿
坑道的水沟爬出之外,其余人全部遇难!其中还包括师政治部下来了解情况的两个
科长!

    令人诧异的是,距指挥部坑道口几十米处的断崖下,几匹骡马拴在哪里却安然
无恙,在低头专注地嚼食草料,仿佛附近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我认出,那些马
匹里有翟团长从前骑过的黄骠马。

    不知是否黄骠马认出了我,远远朝我昂头嘶叫了一声,使我顿时生出一种久违
重逢的亲切感。

    此时,翟团长已让人在断崖下骡马附近晌空地上驾设电台和电话,重新开设前
线指挥部。一些参谋人员在喊叫着,指挥坑道口附近的救护人员,让他们把伤员和
从坑道里搬出来的尸首迅速向树林里疏散……而脸色铁青的翟团长则威严地站立一
旁,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就连我和文工队的战友来到这里,他也不打一声招呼。好
似谁都没有看见一样。凡是一团熟悉翟团长的人,都知道此时团长正在气头上,没
事躲他远一点儿。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魏参谋从前沿打马而来,黑炭似的骏马嘶叫着,也掩不
住魏参谋铜锣般的破嗓门:

    “团长——团长——最后增援的连没上去,滚回来啦——”

    魏参谋的呼叫令我们都惊呆了,不由得停下手中工作,注视着眼前的一幕——

    魏参谋策马到翟团长那里,离着两丈远就飞身下马,奔到团长跟前汇报:

    “北山三、四号阵地告急啦!屈家礼战死了……汤云跟敌人同归于尽啦!增援
的两个连也快打光了,转入坑道——要求炮火控制山头!要求增援部队尽快上去…
…”

    “不是还有一个整连刚刚上去吗?怎么回来了?”团长厉声责问。他指的就是
友军那个增援营最后剩下的一个连的预备队。

    “没上去,让给打回来啦!他们连长牺牲了,指导员把人都给带回来啦……”

    “娘的,他好大的胆子!他指导员呢?人呢?”翟团长低沉地咆哮起来,“把
他给我带上来!”

    ——这时,那个不知死的指导员正好送上门来了——他带着两个通讯员,斜挎
着手枪,一手摘下帽子,擦着长麻脸上的热汗。他是赶来向营、团首长汇报情况。

    魏参谋回头一指来人,对团长说:

    “就是他,是指导员……”

    翟团长两眼冒火,大喝一声:

    “来人呐,给我把他枪下了!捆起来!”

    几个警卫员闻令扑上去,三下五除二给那个麻脸指导员下了枪,用绳子捆了起
来!跟来的两个通讯员见势头不对,吓得闪到一旁。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捆我?你们他妈的胡整,我要告……”

    麻脸指导员跳脚蹦着挣扎,操着一口冀东口音喊叫着,脖子挺得通红。

    “命令你上北山接防——你把连队带回来干什么?谁给你的命令?”翟团长喝
问道。

    “你们去试试——上得去吗?还没冲到北山脚,一连人让炮拍了一半!连长也
牺牲了!”

    “我问你,谁给你的命令,让你把人给带回来?”翟团长黑着脸质问。

    “不带回来都得拍死!回来再调整计划,不能硬冲硬上呀!”麻脸指导员争辩
着。

    “调整你个屁!你违抗军令,擅自带队撤离战场——我要执行军法,枪毙你!”

    众人一时呆愣了,片刻间死寂无声!

    “都愣着干啥?”翟团长冲几个警卫人员吼道,“把他押那边沟里毙了!”

    警卫人员押着麻脸指导员向沟里去。麻脸指导员跳着脚挣扎,绝望地喊叫:

    “不能毙我!我不是你们军的干部!得征求我们首长的意见——我冤枉呀!救
命呀——”

    ……毙了麻脸指导员后,翟团长问魏参谋,这个连让麻脸指导员带回来多少人?
魏参谋说,大概九十来人,不到一百。这时,翟团长下了决心。他一字一句斩钉截
铁地说道:

    “魏参谋,你立刻把这九十来人编成两个排,再加上我们六连剩下的一个排,
组成一个增援连——你当连长!十五分钟后,向北山阵地开进……务必坚守到今夜
总攻发起时——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魏参谋立正回答,随即要上马离去。

    “慢着——”翟团长说,吩咐手下牵来了他心爱的黄骠马。

    “团长,你这是——”魏参谋不解其意。

    翟团长接过缰绳,跨上了马背,对魏参谋说:“上马吧!我翟玉祥亲自把你们
送过去!”

    魏参谋闻听大惊,上前拦住团长的马头,恳求地说:

    “团长,你放心吧,我一定把增援部队带上去!不用你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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