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棵杨 寒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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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棵杨 寒川子-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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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扬见人齐了,站起来宣布开会。众人静下来,扭头望向大桌子。

“社员同志们,”万风扬咳嗽一声,扯嗓子叫道,“今年雨水好,庄稼大丰收。乡政府白书记、韦书记两位领导尤其挂念咱们村,亲来指导工作。下面欢迎白书记讲话,大家鼓掌!”

热烈的巴掌声四下响起。白云天站起来,有力地挥动右手,声若洪钟:“广大社员群众,我叫白云天,咱村里来过多次,跟大家是啥关系哩,是滚水锅里浮个头,老熟人哩!”

大家皆笑起来。

白云天斜一眼坐在旁边板凳上的雪梅,见她也是抿嘴直乐,喜从心起,脸上的大疤越发飞扬,声音越发洪亮:“社员同志们,尽管是熟人,你们也许还不了解我。我是谁哩?我是书记。我又是谁哩?跟你们一样,我是老百姓,是贫下中农。我的老家就住在老北山的三潭边上,听说咱村里不少人到过北山砍柴烧,也许就到过我的家门口。因为家里穷,我无路可走,就闹革命了,先打狗日的小鬼子,后打老蒋,再后又跟王金斗那个王八蛋干上了。我身上留着几个窟窿眼儿,全是那些王八羔子们整的。”摸了摸脸上的大红疤,“你们也早看见了,这块大疤,是小鬼子的东洋刀劈的。小鬼子的马队直冲过来,我还没明白咋回事儿,就觉得脸上一热,这块脸皮让狗日的削了!”

场上目光无不聚焦在他的光荣疤上,雪梅脸上微红,将头勾下去。白云天没有彰功,只讲这些,大家反而觉得亲热,笑得很开心。

“我这个人,”白云天再斜一眼雪梅,“平生只有二爱,一爱种庄稼,二爱打仗。当兵没仗打,没劲,我就把行李一卷,回来种庄稼。我回来是种庄稼的,可政府非要安排我当干部。到哪儿当干部呢?我思来想去,哪儿也不去,就到咱双龙乡来!这儿是你们的家,也是我的家。不过,我先告诉大家一声,我已经没家了,就一个人过。为啥哩?我打小没爹没妈,吃狗食长大。可我也有家。家在哪儿呢?就在咱们村,在咱这四棵杨。我跟风扬早说好了,啥时候我这干部当烦了,就来咱这村里,跟大家伙儿一起种庄稼!不过,我得先问一声,你们欢迎不欢迎哪?”

第四章 高产田(19)

“欢迎――”白云天的话音一落地,四棵杨人无不激动,齐声吼道。

“谢谢大家!”白云天大手又是一挥,“社员同志们,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大家把我看成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更不说外气话,做外气事,大家有啥要我白云天做的,只管黑挤眼找我就是!我要是能做不做,你们就把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不过,我先说一声,我有个大缺点,就是没文化,不会念书,讲究起来,斗大的字儿识不出一升,是个实打实的老粗。粗到啥个地方哩,在这一点上,咱村的妇女主任雪梅同志深有体会,因为我与她打交道多,一到咱村上,我就喜欢吃她的,喝她的,用她的,她也一直陪我,有时忙到很晚,可以说,没有话儿不说,没有地方不摸。雪梅同志非常能干,经过排摸,我不仅对她有了进一步了解,更对咱村的情况摸了个*不离十儿!”

白云天的话音一落地,大家无不面面相觑。雪梅听得明白,陡然意识到所有这些话全是冲着她说的,脸上一阵羞红,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风扬将脸扭到志慧身上,好在天色渐渐黑了,大家看不清他的表情。韦光正一直瞄着雪梅,手指有节奏地敲打桌面,眼角眯眯笑着。

一阵冷场后,不知是谁率先笑出声,大家也都哄的一声笑成一团,有巴掌拍起来,有人扯口哨,场面极热烈。

白云天挥手止住笑,朗声说道:“社员同志们,我这个人粗是粗点儿,做事却不含糊,不喜欢拖泥带水,也不会曲里拐弯弄人。我是独木桥上拉驴,直来直去。好了,一说起这些扯肠子拉秧子的芝麻事儿,我就扯远了。社员同志们,咱们言归正传,我今儿来,不是说这些的,是为大跃进这个革命事业来的,是为党的总路线来的。啥叫大跃进呢?”顺手扯起韦光正,“韦书记有文化,弄这事儿比我强,让他说!”

大家再次鼓掌。韦光正站起来,笑眯眯地抬手朝下按一下,不紧不慢地说:“广大社员同志们,党中央号召我们大跃进,为我们制定一条总路线,就是……”扭头指着张家杨上的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重重咳嗽一声,“这个总路线是啥意思呢?首先是鼓干劲。鼓干劲干啥呢?争上游!争上游又干啥呢?建设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咋个建设呢?是多、快、好、省四个字!啥叫多?多就是粮食打得多,公粮交得多。啥叫快?快就是种庄稼快,产量增得快,公粮交得快。啥叫好?好就是庄稼种得好,公粮交得好。啥叫省?省就是生活节俭,不浪费粮食,省下来支援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

韦光正讲完,大家再次鼓掌。一个新运动被韦光正三言两语解释得明明白白,恰到好处,这还真是本事。白云天不住点头,孙志慧更是瞪大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着韦光正,佩服得五体投地。

“社员同志们,”韦光正依旧是不紧不慢,“党中央号召我们大跃进,咋个跃进呢?就是提高粮食产量。啥叫跃进呢?跃进就是大步走,跳着走。大跃进就是跨一大步,跳一远步。这一步能跨多大,能跳多远呢?具体到咱村里,就要看咱村人,也就是咱四棵杨人,有多大的豪气!我先透个底,去年冬天,咱村里估报产量,最高亩产是小麦一千零五十斤,加上秋庄稼,共是二千八。咱乡的其他村子,差不多也是这个数。照理说,这个数也不小了,与去年相比,跨了一大步。可眼下是大跃进,全国的粮食产量突飞猛进,咱就明显落后了。前几天我和白书记去县里开会,刘书记说,咱乡报的产量不仅在全县垫底,与全国形势相比,更是落后一大截。刘书记啥话不说,叫我俩补报。今儿后晌,白书记和我一道巡视咱村的庄稼,果然长势喜人。我初步估算一下,打下来真也不是所报的数字。究竟能打多少呢?我方才说了,这要看咱四棵杨村有没有豪气?”

韦光正扫视大家一眼,微微一笑,缓缓坐下。大家无不面面相觑,场上静极了,连女人怀中的娃子们也没一个吭声。

第四章 高产田(20)

韦光正示意风扬。风扬咳嗽一声,打破沉默:“大家伙儿都听见了,白书记、韦书记是大领导。大领导哪儿不去,先奔咱四棵杨来,是看得起咱村。我先表个态,领导既然看得起咱村,咱就不能当孬种!”转向志慧,“志慧,先念几段报纸,壮个胆,听听人家是咋个跃进的。大家可都伸长脖子,听清楚,嘴巴甭张得太大,小心舌头伸得长,让牙咬了!”

连风扬最后的俏皮话出口,也没人笑。风扬看看天色,摸出一盒代销点新进的火柴,划一根,在志慧的帮助下点起几盏灯。两盏是青龙在土改时发明的夜壶灯,挂在两边柱上。一盏是新买来的马灯,摆在八仙桌上。马灯的灯芯可扭大扭小,上面有玻璃罩,一旦罩上,既亮得耀眼,又不怕风吹。

志慧将马灯挪到跟前,拿一沓报纸,学风扬咳嗽一声,念起事先画好的段落,上面净是各地的估产数据。当听到某地水稻估产一万二千八百斤、小麦四千三百五十斤、红薯三万二千一百斤时,在场人真的就如风扬所说,嘴巴大张,你看我,我看你,舌头伸出老长。

“社员同志们,”白云天接过话头,“这是估产,能不能打这么多,得看收后。其他地方不说,前天我跟韦书记在县里开会,听刘书记讲,他到行署开会,白河县报出的产量,那才叫高哩。这事儿还没见报,我若是说出来,你们一定认为是在说瞎话!”

“白书记,我就喜欢听瞎话,有多高,说出来听听!”一听是说瞎话儿,三队的万磙子兴奋起来。

“听刘书记说,白河县有个生产队只报一个数字,就是小麦单产,你们猜是多少?一万一千斤!咱村里多少?一千零五十!大家扳指头算算,比咱多打多少?”白书记说话间已经卷起一根烟,风扬看到,赶忙移开灯罩,挪过灯,让他歪着脖子在火头上点着。

“社员同志们请注意,这可不是瞎话儿,是真事儿!”韦光正补充一句。

“他奶奶的!”万磙子一拍大腿,呵呵乐道,“这不是说瞎话儿,这是吹大气!要说吹大气,有谁能吹过咱村的荣国!”眼睛瞄向四队的一堆人,“荣国哩?站起来,为大家吹一个!”

场上一阵哄笑,所有目光都在搜寻荣国。荣国姓刘,是四队刘家老慢阴的儿子,脚有点儿跛,走路一歪一歪,十七了,虽不识字,记性、口才却好,打小喜欢听人说书,一度跟一个说书的跑走大半年,被老慢阴死揪回来。荣国一回来就开始说书,男女老少无不爱听。此时见大家寻他,荣国伏在人堆里,死活不肯站起来。

“你小子,该硬的时候,净犯软!”万磙子呵呵笑道,“你不说,我替你说。有一回荣国说,当年王莽撵刘秀,眼看就要撵上了,刘秀说,来座山,后面真的隆起一座山,就在山外头咱县的地盘里,叫遮山,你们也都听说了。我去那儿看过,真是平地里起大山,高着哩。看到王莽的人马全被隔在山后,刘秀乐了,叫大家快走,没一个人动。咋哩?连赶几天路,没粮草,大家饿得前心贴后心,走不动了。刘秀眉头一皱,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包子,朝地上一摆,说,你们这帮饿鬼,吃吧!好家伙,饿狼似的十万大军一见这个大包子,齐围上来。刘秀说,这是包子,里面有肉馅,想不想吃?大军说想,刘秀说,你们排成一字长蛇阵,集中一个地方掏,就能掏到馅了。结果呢?十万大军排成一字长蛇阵,选一处皮最薄的地方开始掏。整整掏了三天三夜,先锋将军方才挖到一块石碑,你们猜碑上写的啥?写的是:此处离馅四十五里!”

万磙子说出最后一句话,满场子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白云天捂着肚子,大红疤在马灯的光亮下一抖一抖的。韦光正也是合不拢口,手指磙子笑骂道:“这个磙子……”

大家笑一阵,万风扬抿住嘴,大声咳嗽几下:“别笑了,别笑了,继续听白书记训话!”

“你他奶奶的真是吹大气,”白云天用力憋住,骂磙子一句,“咱不说这个,说正经事儿!咱村是先进村,不究啥事儿从未落到别人屁股后头。今儿只是估产,有啥不敢想的?要我说,就眼下这形势,首先是敢想。只要敢想,没有干不成的事儿!说到这儿,我给大家讲个事儿,注意,这可不是瞎话,也不是吹大气,是真人真事儿。那年我刚当兵,一开战就遇到狗日的小鬼子,是马队,明晃晃的一大片东洋刀,耀人眼哩。跟我趴在一起的几个兵全他妈的被东洋刀晃花眼了,尿都吓得流进裆子里,就老子不信邪,瞄住狗日的先打三枪。邪门哩,一打一个准儿。老子正在装子弹,狗日的马快,噌一下就冲过来。结果还真邪哩,流尿的几个全让狗日的小鬼子削去脑袋,老子撂倒他仨,只被削去一块脸皮!”

第四章 高产田(21)

“白书记,削你脸皮的那个狗日的,后来呢?”万磙子急问。

“我躺在地上装死,让那狗日的溜了!”白云天呵呵笑道,“要是逮住他,还不把他捅成筛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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