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0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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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0184-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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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能这样生活了。我必须从自己编织的罗网中解脱出来。当然,我绝非圣人。我几十年在饥寒、失误、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长历程中,苦苦追寻一种目标,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对我都至关重要。我为自己牛马般的劳动得到某种回报而感到人生的温馨。我不拒绝鲜花和红地毯。但是,真诚地说,我绝不可能在这种过分戏剧化的生活中长期满足。我渴望重新投入一种沉重,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人才会活得更为充实。
  但是,我又能干些什么呢?当时,已经有一种论断,认为《人生》是我不能再逾越的一个高度。我承认,对于一个人来说,一生中可能只会有一个最为辉煌的瞬间——那就是事业的顶点,正如跳高运动员,一生中只有一个高度是他的最高度。就我来说,我又很难承认《人生》就是我的一个再也跃不过的横杆。
  换一个角度看,尽管我接连两届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人生》小说和电影都产生了广泛影响,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取悦于当代。而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待。
  在无数个焦虑而失眠的夜晚,我为此而痛苦不已。在一种几乎是纯粹的渺茫之中,我倏然间想起已被时间的尘土埋盖得很深很远的一个早年梦。也许是20岁左右,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这一生如果要写一本自己感到规模最大的书,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40岁之前。
  我决定要写一部规模很大的书。
  我所面临的困难是多种多样的。首先,我缺乏或者说根本没有写长卷作品的经验。迄今为止,我最长的作品就是《人生》,也不过13万字。即使 这样一部作品的写作,我也感到如同陷入茫茫沼泽地而长时间不能自拔。是的,我已经有一些所谓的“写作经验”,但体会最深的倒不是欢乐,而巨是大的艰难和痛苦;第一次走向写字台,就好像被绑赴刑场;每一部作品的完成都像害了一场大病。人是有惰性属性的动物,一旦过多地沉湎于温柔之乡,就更削弱了重新投入风暴的勇气和力量。要从眼前《人生》所造成的暖融融的气氛中,再一次踏进冰天雪地去进行一次看不见前途的远征,耳边就不时响起退堂的鼓声。
  我想起了沙漠。我要到那里去走一遭。
  我对沙漠——确切地说,对故乡毛乌素那里的大沙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或者说特殊的缘分。那是一块进行人生惮悟的净土。每当面临命运的重大抉择,尤其是面临生活和精神的严重危机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毛乌素大沙漠。
  无边的苍茫,无边的寂寥,如同踏上另外一个星球。嘈杂和纷乱的世俗生活消失了。冥冥之中,似闻天籁之声。此间,你会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来观照生命,观照人类的历史和现实。现在,再一交身临其境,我的心情仍像过去一样激动。赤脚行走在空寂逶迤的沙漠之中,或者四肢大展仰卧于沙丘之上眼望高深莫测的天穹,对这神圣的大自然充满虔诚的感恩之情。尽管我多少次来过这里接受精神的沐浴,但此行意义非同往常。
  在这里,我才清楚地认识到我将要进行的其实是一次命运的“赌博”(也许这个词不恰当),而赌注则是自己的青春抑或生命。
  二
  作品的框架已经确定:3部,6卷,100万字。作品的时间跨度从1975年初到1985年初,力求全景式反映中国近十年间城乡社会生活的巨大历史变迁。人物可能要近百人左右。
  工程是庞大的。
  我决定要用现实 主义手法结构这部规模庞大的作品。当然,我要在前面大师们的伟大实践和我自己已有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经验的基础上,力图有现代意义的表现——现实主义照样有广阔的崭新前景。
  在进入具体的准备工作后,首先是一个大量的读书过程。有些书是重读,有些书是新读。其间我曾列了一个近百部的长篇小说阅读计划,后来完成了十之八九。同时也读其他杂书,理论、政治、哲学、经济、历史和宗教著作等等。另外,还找一些专门著作,农业、商业、工业、科技以及大量搜罗许多知识性小册子,诸如养鱼、养蜂、施肥、税务、财务、气象、历法、造林、土壤改造、风俗、民俗、UFO(不明飞行物)等等。那时间,房子里到处都搁着书和资料;桌上、床头、茶几、窗台、甚至厕所,以便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随手都可以拿到读物。
  书读得越多,你就越感到眼前是数不清的崇山峻岭。在这些人类已建立起的宏伟精神大厦面前,你只能“侧身西望长咨嗟”!
  在“咨嗟”之余,我开始试着把这些千姿百态的宏大建筑拆卸开来,努力从不同的角度体察大师们是如何巧费匠心把它们建造起来的。而且,不管是否有能力,我也敢勇气十足地对其中的某些著作“横挑鼻子竖挑眼”,在鉴赏它们的时候,也用我的审美眼光提出批判,包括对那些十分崇敬的作家。
  根据初步设计,要写的这部书的内容将涉及1975年到1985年10年间中国城乡广泛的社会生活。因而,接下来的任务是应该完全掌握这10年间中国(甚至还有世界——因为中国并不是孤立的存在)究竟发生过什么。
  较为可靠的方式是查阅这10年间的报纸——逐日逐月逐年地查。报纸不仅记载了国内外每一天发生的重大事件,而且还有当时人们生活的一般性反映。
  于是,我找来了这10年间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一种省报、一种地区报和《参考消息》的全部合订本。
  房间里顿时堆起了一座又一座“山”。
  我没明没黑地开始了这件枯燥而必需的工作。一页一页翻着,并随手在笔记本上记下某年某月某日的大事和一些认为’有用”的东西。工作量太大,中间几乎成了一种奴隶般的机械性劳动。眼 角糊着眼屎,手指头被纸张磨得露出了毛细血管,搁在纸上,如同搁在刀刃上,只好改用手的后掌(那里肉厚一些)继续翻阅。
  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把这件恼人的工作做完。以后证明,这件事十分重要,它给我的写作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任何时候,我都能很快查找到某日某月世界、中国、一个省、一个地区(地区直接反映了当时基层各方面的情况)发生了什么……
  到此时,我感到室内的工作暂时可以告一段落,应该进入另一个更大规模的“基础工程”——到实际生活中去,即所谓“深入生活”。
  我提着一个装满书籍资料的大箱子开始在生活中奔波。一切方面的生活都感兴趣。乡村城镇、工矿企业、学校机关、集贸市场、国营、集体、个体:上至省委书记,下至普通老百姓;只要能触及的,就竭力去触及。
  奔波到精疲力竭时,回到某个招待所或宾馆休整几天,恢复了体力,再出去奔波。走出这辆车,又上另一辆车;这一天在农村的饲养室,另一天在渡口的茅草棚;这一夜无铺无盖和衣躺着睡,另一夜缎被毛毯还有热水澡。无论条件艰苦还是舒适,反正都一样,因为愉快和烦恼全在于实际工作收获大小。春夏秋冬,时序变换,积累在增加。手中的一个箱子变成了两个箱子。
  在这无穷的奔波中,我也欣喜地看见,未来作品中某些人物的轮廓已经渐渐出现在生活广阔的地平线上。不知不觉已经快3年了。真正的小说还没写一个字,已经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
  三
  我决定到一个偏僻的煤矿医院去开始第一部初稿的写作。
  这个考虑基于以下两点:一、尽管我已间接地占有了许多煤矿的素材,但对这个环境的直接感受远远没有其他生活领域丰富。二、写这部书我已抱定吃苦牺牲的精神,煤矿生活条件差一些,艰苦一些,这和我精神上的要求是一致的。我既然要拼命完成此生的一桩宿愿,起先就应该投身于艰苦之中。完成如此繁难的使命 ,不能对自己有丝毫的怜悯心。要排斥舒适,要斩断温柔。只有在暴风雨中才可能有豪迈的飞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有可能弹拨出绝响。
  这是真正的开头。
  写什么?怎么写?第一章,第一自然段,第一句话,第一个字,一切都是神圣的,似乎是一个生死存亡的问题而令人难以选择,令人战战兢兢。
  实际上,它也是真正重要的。它将奠定全书的叙述基调和语音节奏。它将限制你,也将为你铺展道路。
  一切诗情都尽量调动起来,以便一开始就能创造奇迹,词汇像雨点般落在纸上。
  可是一页未完,就觉得满篇都是张牙舞爪。
  立刻撕掉重来。
  新换了一副哲学家的面孔。似乎令人震惊。但一页未完,又感到可笑和蹩脚。
  眼看一天已经完结,除过纸篓撕下一堆废纸,仍然是一片空白。
  真想抱头痛哭一场。你是这样的无能,竟然连头都开不了,还准备写一部多卷体的长篇小说呢!
  晚上躺在孤寂的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开始真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能胜任如此巨大的工作。
  再一次坐在那片空白面前。强迫自己重新进入阵地。
  又一天结束了。除过又增加了一堆揉皱的废纸外,眼前仍然没有一个字。
  第三天重蹈覆辙。
  三天以后,竟然仍是一片空白。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开始在房间不停地转圈圈走。走,走,像磨道里的一头驴。
  从高烧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满头热汗变为冰凉。
  冰凉的汗水使燃烧的思索冷静了下来。
  冷静在这种时候可以使人起死回生。
  冷静地想一想,三天的失败主要在于思想太勇猛,以致一开始就想吼雷打闪。其实,这么大规模的作品,哪个高手在开头就大做文章?瞧瞧大师们,他们一开始的叙述是多么平静。只有平庸之辈才在开头就堆满华丽。
  黑暗中似有一道光亮露出。
  现在,平静地坐下来。
  于是,顺利地开始了。
  四
  写作整个地进入狂热状态。身体几乎不存在;生命似乎就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形式。日常生活变为机器人性质。
  但是,没有比这一切更美好的了。
  在狂热紧张繁忙的工作中,主要的精神状态应该是什么?
  那就是认定你在做一件对你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工作,甚至是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工作。不论实质上是否如此,你就得这样来认为。你要感觉到你在创造,你在不同凡响地创造,你的创造是独一无二的;你应该为你的工作自豪,就是认为它伟大无比也未尝不可。
  这不是狂妄。只有在这种“目中无人”的状态下,才可能解放自己的精神,释放自己的能量。应该敢于把触角延伸到别人没有到过的地方,敢于进入“无人区”并树起自己的标志。
  这样的时刻,所有你尊敬的作家都可以让他们安坐在远方历史为他们准备的“先圣祠”中,让他们各自光芒四射地照耀大地。但照耀你的世界的光芒应该是你自己发出的。
  当然,绝不可能长期保持这种“伟大感”,困难会接踵而来。你一时束手无策。你又感到自己是多么可笑和渺小,抬头望望桌边上那十几座金字塔,你感到你像儿童在河边的沙地上堆起了几个小沙堆。
  有什么可以自鸣得意的?
  难言的羞愧与窘迫。
  不会长期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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