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季羡林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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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季羡林自选集)-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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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们再回到在篇首所提到的《四十二章经》真伪的问题。关于《四十二章经》,汤用彤先生已经论得很精到详明,用不着我再来作蛇足了。我在这里只想提出一点来讨论一下,就是汤先生所推测的《四十二章经》有前后两个译本的问题。汤先生说:

    现存经本,文辞优美,不似汉译人所能。则疑旧日此经,固有二译。其一汉译,文极朴质,早已亡失。其一吴支谦译,行文优美,因得流传。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上,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第36页。

    据我自己的看法,也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不过其中有一个问题,以前我们没法解决,现在我们最少可以有一个合理的推测了。襄楷上桓帝疏说:

    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天神遗以好女,浮屠曰:〃此但革囊盛血。〃遂不盼之。其守一如此。《后汉书》,卷六十,下。

    《四十二章经》里面也有差不多相同的句子:

    日中一食,树下一宿,慎不再矣。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17,722b。

    天神献玉女于佛,欲以试佛意、观佛道。佛言:〃革囊众秽,尔来何为?以可诳俗,难动六通。去,我不用尔!〃17,723b。

    我们一比较,就可以看出来,襄楷所引很可能即出于《四十二章经》。汤用彤先生就这样主张见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上,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第33~34页……陈援庵先生却怀疑这说法。他说:

    树下一宿,革囊盛秽,本佛家之常谈。襄楷所引,未必即出于《四十二章经》。

    他还引了一个看起来很坚实的证据,就是襄楷上疏用〃浮屠〃两字,而《四十二章经》却用〃佛〃。这证据,初看起来,当然很有力。汤先生也说:

    旧日典籍,唯借钞传。〃浮屠〃等名,或嫌失真,或含贬辞。后世展转相录,渐易旧名为新语。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上,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第36页。

    我们现在既然知道了〃浮屠〃的来源是印度古代俗语,而〃佛〃的来源是吐火罗文,对这问题也可以有一个新看法了。我们现在可以大胆地猜想:《四十二章经》有两个译本。第一个译本,就是汉译本,是直接译自印度古代俗语。里面凡是称〃佛〃,都言〃浮屠〃。襄楷所引的就是这个译本。但这里有一个问题。中国历史书里,关于佛教入华的记载虽然有不少抵牾的地方,但是《理惑论》里的〃于大月支写佛经四十二章〃的记载却大概是很可靠的。既然这部《四十二章经》是在大月支写的,而且后来从大月支传到中国来的佛经原文都不是印度梵文或俗语,为什么这书的原文独独会是印度俗语呢?据我的推测,这部书从印度传到大月支,他们还没来得及译成自己的语言,就给中国使者写了来。100多年以后,从印度来的佛经都已经译成了本国的语言,那些高僧们才把这些译本转译成中文。第二个译本就是支谦的译本,也就是现存的。这译本据猜想应该是译自某一种中亚语言。至于究竟是哪一种,现在还不能说。无论如何,这个译文的原文同第一个译本不同;所以在第一个译本里称〃浮屠〃,第二个译本里称〃佛〃,不一定就是改易的。

    根据上面的论述,对于〃佛〃与〃浮屠〃这两个词,我们可以作以下的推测:〃浮屠〃这名称从印度译过来以后,大概就为一般人所采用。当时中国史家记载多半都用〃浮屠〃。其后西域高僧到中国来译经,才把〃佛〃这个名词带进来。范蔚宗搜集的史料内所以没有〃佛〃字,就因为这些史料都是外书。〃佛〃这名词在那时候还只限于由吐火罗文译过来的经典中。以后才渐渐传播开来,为一般佛徒,或与佛教接近的学者所采用。最后终于因为它本身有优越的条件,战胜了〃浮屠〃,并取而代之。

    1947年10月9日

第二部分 1。再谈浮屠与佛(1)

    1947年,我写过一篇文章:《浮屠与佛》,主要是论证中国最古佛典翻译中的〃佛〃字,不是直接从梵文Buddha,而是间接通过吐火罗文A(焉耆文)pt和B(龟兹文)的pud、pūd译过来的。一个字的音译,看来是小事一端,无关宏旨,实则与佛教传入中国的途径和时间有关,决不可等闲视之。文章中有一个问题颇感棘手,这就是,吐火罗文的pt、pud和pūd都是清音,而〃佛〃字的古音则是浊音。由于周燕孙(祖谟)先生的帮助,这个问题算是勉强解决了。从那以后,虽然有时仍然有点耿耿于怀,但是没有认真再考虑这个问题。

    最近几年读书时读到一些与此问题有关的新材料或者对旧材料的新解释,觉得有必要对那篇文章加以补充和扩大,于是写了这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分为两部分:一,〃佛〃字对音的来源;二,从〃浮屠〃与〃佛〃的关系推测佛教传入中国的途径和时间。

    一、〃佛〃字对音的来源

    正如我在上面讲到的,1947年那篇文章遗留下来的关键问题是清音与浊音的对应问题。原来我认定了对音的来源是清音。周燕孙先生的解释也是从这个角度上下手的。但是,时隔40年,现在看到了一些以前不可能看到的新材料,我们大可以不必这样去胶柱鼓瑟、刻舟求剑地去解决问题了。〃佛〃字的对音来源有极大可能就是浊音。

    本来在回鹘文中〃佛〃字就作but,是浊音,这我在那篇论文中已经讲过。可是我当时认为〃佛〃字是译自吐火罗文,对回鹘文没有多加考虑。这至少是一个疏忽。许多佛教国家的和尚天天必念的三归命,在回鹘文中是:

    归命佛(南无佛)namobut

    归命法(南无法)namodrm

    归命僧(南无僧)namosa

    在这里,梵文buddhs变成了but。回鹘文中还有一个与梵文buddha相当的字:bur。梵文中的devtideva(天中天)在回鹘文中变成了tritrisiburxan。A。vonGabain,BuddhistischeTürkenmission,见Asiatica,FestschriftFriedrichWeller,1954,OttoHarrassowitz,Leipzig,p171burxan这个词儿由两个词儿组成,bur,xan。bur就是buddha。这个词儿约相当于吐火罗文A的ptkt(ks·s·i)和pttkt(ks·s·i),B的pudkte或(ks·s·i)pudkte。

    这个bur是怎样来的呢?根据A。VonGabain的意见,它是由but演变过来的。她认为,在中国北方的某一个方言中,t读若r,中国人把tatar音译为〃达怛〃(古音以t收尾),也属于这个范畴。同上书,页同。

    HWBailey对这个问题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说:

    但是〃佛〃(Buddha)也用另一种形式从中国传入中亚。西藏文hbur表示出八世纪顷汉文〃佛〃字的读音参阅JRAS(《英国皇家亚洲学会会刊》),1927年,第296页。,这个r代表从尾音t发展过来的汉文尾音辅音。粟特文复合词pwrsnk*bursang〃佛陀僧伽〃中有这个词儿。这个词儿从粟特文变成了回鹘文bursang,以同样的形式传入蒙古文。回鹘文(在蒙古文中作为外来语也一样)burxan的第一部分,可能就是这同一个bur〃佛〃。参阅Mironov,《龟兹研究》,第74页。于是回鹘文tngriburxan意思就是〃天可汗佛〃,但是这个含义不总是被充分认识的,以致摩尼教回鹘文典籍中burxanzru意思是〃Burxan琐罗亚斯德〃。在另一方面,日文借用了带t的字,Butu(Butsu)。OperaMinora,ArticlesonlranianStudies,edbyMNawabi,Shirazlmn,1981,104页。

    他对t》r的解释同A。vonGabain稍有不同。但是,这是从中国传入中亚的,证据似还不够充分。

    上面我谈了回鹘文中梵文Buddha变为but然后又由but变为bur的情况,其间也涉及一些其他中亚新疆的古代语言。我现在专门来谈buddha在一些语言中变化的情况。我先列一个表:

    大夏文buddha变成了bodo,boddo,boudo

    拜火教经典的中古波斯文

    (巴列维文)buddha变为bwt

    摩尼教安息文buddha变为bwt/but/

    摩尼教粟特文buddha变为bwtypwtyy

    佛教粟特文buddha变为pwt

    达利文buddha变为botCDjelmiDavary,Baktrisch,einWrterbuchaufGrundderInschriften,Handschriften,MünzenundSiegelsteine,Heidelberg,1982

第二部分 2。再谈浮屠与佛(2)

    从上列这个表中,我们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些文字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大夏文,在这里,原来的梵文元音u变成了o或ou,此外则基本上保留了原形。一类是其他属于伊朗语族的文字,在这里变化较大。与梵文原字相比,差别很明显:由原字的两个音节变为一个闭音节,原字的尾元音a(巴利文是o,梵文体格单数也是o)丢掉了。唯一有点问题的是,摩尼教粟特文语尾上有y或yy,可能代表一个半元音。即使是这样,也并不影响大局,y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梵文u相对应,它可能仍然是一个音节。至于在1947年那一篇论文中最让我伤脑筋的清音浊音问题,在这里已不再存在了。这里绝大部分都是浊音,只有摩尼教粟特文和佛教粟特文是清音。但是,根据HWBailey的解释,这也不是问题。他说:

    在粟特文中,印度伊朗语族的浊辅音bdg在字头上变成摩擦音βδγ,在含有bdg的外来词中,它们都需写成ptk。因此,pwty这个拼法就等于But。在新波斯文中,but与这个形式正相当,意思是〃偶像〃。但是〃佛〃的含义在新波斯文许多章节中仍很明显。OperaMinora,第103页。

    这样一来,清音浊音问题中残留的那一点点疑惑也扫除净尽了。

    Bailey还指出来,Bundhin同上引书,第103页。Vīdēvdt,19,1,2,43,此章约写于公元前2世纪中叶。中有but这个字,它是企图用来代表Avesta中的Būiti这个字的。新波斯文证明有*Butl这样一个字的,这个字与粟特文的pwty完全相应。学者们认为,这就是Buddha〃佛〃。同上引书,第106~107页。

    根据上面的叙述,1947年论文中遗留下来的问题全部彻底解决了。再同〃佛〃与〃浮屠〃这两个词的关系联系起来考察,我们可以发现,第一类大夏文中与梵文Buddha对应的字,有两个音节,是汉文音译〃浮屠〃二字的来源,辅音和元音都毫无问题。第二类其他伊朗语族的文字中,与Buddha对应的字只有一个音节Bailey在上引书,第107页,注2中指出,AvestaBūiti最后的i可能来源于东伊朗语言。这个i就是我上面讲到的半元音y。,是汉文音译〃佛〃字的来源。难道这还不够明确吗?这个极其简单的现象却有极其深刻的意义。下面二中再详细阐述。

    我在这里再谈一谈吐火罗文的问题。德国学者FranzBernhard写过一篇文章:《犍陀罗文与佛教在中亚的传播》CndhrīandtheBuddhistMissioninCentralAsia,Ajali,PapersonlndologyandBuddhism,O。HdeAWijesekeraFelicitationVolume,edbyJTilakasiri,Pemdeniya1970,Pp55~62,主要是论证,佛教向中亚和中国传播时,犍陀罗文起了极其重要的桥梁作用。他举出〃弥勒〃这一个汉语音译词儿来作例子。他认为,〃弥勒〃这个词儿是通过犍陀罗文Metrag'a译为汉文的。他在这里顺便提到〃佛〃字,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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