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清-王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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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论-清-王夫之- 第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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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孟昶与刘裕同起,卢循寇逼而昶惧以死;萧颖胄与萧衍同起,萧璝兵逼江陵而颖胄惧以死;庸人轻动而丧其神守,裕与衍固不以其存亡为轻重也。乃昶、颖胄之无定情固矣,假令不死,而裕、衍之势成,昶、颖胄其能终匡晋、齐乎?抑知己之非裕、衍之敌而不争乎?昶且为刘毅,颖胄且为沈攸之也无疑;则其死也,又裕、衍之幸也。昶死而刘毅无援,颖胄死而衍安坐以有国;天下稍宁,免于兵争者五十余年,则颖胄之死,非徒衍之幸,抑天下之幸也。
    颖胄之立南康王也,非衍志也,颖胄挟以制衍也。故于诸篡主,唯衍差为近正者有二:颖胄恇怯,欲请救于魏,其时元英方欲乘乱以袭襄阳,幸其主不从耳,而请援以挑之,是授国于索虏也。衍毅然曰:“丈夫举事,欲清天步,岂容北面请救戎狄?”则其视刘文静之引突厥以贻后患者为正矣。颖胄之立南康也,果不忘萧鸾之血祀乎?抑道成立顺帝、萧鸾立海陵之故智耳。已正君臣之分,而又夺而弑之,则君臣之道,遂沦丧而无余。衍之东下也,东昏已死于张稷之手,衍乃整勒部曲以入建康,自以宣德太后令承制受百僚之敬,而非受命于南康。南康王至姑熟,而衍已自立,未尝一日立于南康之廷。非己立之,未尝臣之,则视唐之奉代王而逼之禅也,又有闲矣。故曰视诸篡者为近正也。藉令颖胄不死,必阳奉南康以与衍争,而规灭衍以自篡;不胜,则北引索虏以残中国仅存之统,王琳之祸,颖胄先之矣。故颖胄之死,非徒衍之幸,抑天下之幸也。
    乃若衍之恶不可掩者,则弑和帝是已。衍固欲置之南海,而沈约以危词动之,然衍以是恶约,夺其权而加以恶谥,则衍且有自艾之心矣。若颖胄之茸顽,而欲师道成、鸾之故辙,死而其慝隐耳,衍之所不屑也。卷十七 
    ◎梁武帝
    〖一〗
    齐、梁之际,天下始有志节之士。马仙琕之不降也,何胤、何点之召而不赴也,颜见远之死也,梁武能容之,而诸君子者,森森自立于人伦,晋、宋以来顽懦之风,渐衰止矣,非待梁武之奖劝之也。夫齐之得国也,不义之尤者,东昏之淫虐亦殊绝,而非他亡国之主所齿,齐亦何能得此于天下士哉?
    风教之兴废,天下有道,则上司之;天下无道,则下存之;下亟去之而不存,而后风教永亡于天下。大臣者,风教之去留所托也。晋、宋以降,为大臣者,怙其世族之荣,以瓦全为善术,而视天位之去来,如浮云之过目。故晋之王谧,宋之褚渊,齐之王晏、徐孝嗣,皆世臣而托国者也,乃取人之天下以与人,恬不知耻,而希佐命之功。风教所移,递相师效,以为固然,而矜其通识。故以陶潜之高尚,而王弘不知自愧,强与纳交,己不媿而天下孰与媿之?则非凛秋霜、悬白日以为心,亦且徜徉而有余地。至于东昏之世,尸大位、秉大政、传此鬻君贩国之衣钵者,如江祏、刘暄、沈文季、徐孝嗣之流,皆已死矣。东昏所任茹法珍、梅虫儿诸宵小,又皆为人贱恶而不足以惑人。其与梁武谋篡者,则沈约、范云,于齐无肺附之寄,而发迹于梁以乍起者也。于是而授受之际,所号为荐绅之领袖者,皆不与焉。则世局一迁,而夫人不昧之天良,乃以无所传染而孤露。梁氏享国五十年,天下且小康焉。旧习祓除已尽,而贤不肖皆得自如其志意,不相谋也,不相溷也。就无道之世而言之,亦霪雨之旬,乍为开霁,虽不保于崇朝之后,而草木亦蓁蓁以向荣矣。
    “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故党锢兴而汉社移,白马沈而唐宗斩;世臣之重系安危也,继治之世然也。宿草不除,新荑不发,故宋、齐鬻君贩国之老奸绝,而齐有自靖之臣;世臣不足倚而亟用其新也,继乱之世然也。若夫豪杰之士,岂有位大权尊、名高族盛者在其目中哉?“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陶令之风,不能以感当时,而可以兴后世,则又不可以世论者也。
    〖二〗
    谢朏与何点、何胤同征不赴,而朏忽自至,角巾白舆,拜谒以受司徒之命,人知丑之,亦知朏之不终其节者,何以冒天下后世之讥而不恤邪?朏于时老矣,且受三事之命,终不省录职事。当无所希冀之暮年,而未尝贪权利以自裕,朏何味于名实哉?盖有迫之者也。孰迫之?子弟之迫之也。盖谢氏于此,历三姓而皆为望族,朓死而势衰,朏终隐而其族之气燄熄矣。当郁林且弑之日,朏戒弟瀹以勿与,齐明篡而不与推戴之功,子弟方且怪焉。迫东昏虐杀而幸保其宗,朏可以先见服其子弟。及梁篡而朏犹远引,子弟又不能弗怪也。已而梁位定,梁政行,粲然可观,则子弟观望之心释,而竞进之志不可遏。朏不出而见绝于当世,则闺门之内,相迫以不容,朏于此亦无可如何,而忍耻包羞,不惮以老牛为牺,而全其舐犊之恩也,是可悲也。
    至尊者君,而或能抗之矣;至亲者父,而或且违之矣;琐琐禽犊,败人之名节,垂老而丧其本心,亦可畏也夫!悠悠天下,孰有如王思远之于兄晏,劝其自裁而免于逆死者乎?“母也天只,不谅人只”,父母之不谅,可形之歌叹,而子弟之相煎,其威更踰于天。白首扶筇,唯其所遣,至此哉!陶令之子,不爱纸笔,幸也,而何叹焉?
    〖三〗
    晋武任贾充而乱其国,宋武任谢晦、傅亮而翦其子,故梁废王亮为庶人,用徐勉、周舍而抑沈约,诚有鉴于彼也。充、晦、亮,魏、晋之世臣也,何怨于故君,而望风献款,屋其社,馁其鬼,歼其血胤,不问而可为寒心。晋、宋之主,举国而听之,何其愚邪?
    或曰:人为我犯难以图,我因以得天下,既得而忘之,疑于寡恩。晋、宋之主所以沾沾而不忍,亦过之失于厚者也。汉高之斩丁公,则过之失于薄者也。失之厚而祸非所谋,亦奚必不可哉?
    曰:此不可以小人怀惠之私为君子之厚也。乱人不死,天下不宁,怙恶相比,怀其私恩,则祸乱弗惩;岂区区较量于厚薄者乎?晋惠公杀里克,传春秋者,谓里克非惠公之所得杀,非也。乱臣贼子,天下无能正其罚,而假手于所援立之君,天道也,非人之所可用其厚薄之私者也。梁武之于此,天牗之,弗容自昧矣。沈约之于齐,仕未显也,故其罪轻于王亮,亮,大臣也,约虽抑而不废,亮永废而不庸,天理之差也。张稷逃于刑而死于叛民,恶尤烈于亮与约也。天之所罚,梁不逆焉,故得免于贾充、谢晦之祸。若不能免媿于己,因以恕人,相劝以恶,而祸乃不讫。以之为厚,自贼而贼世,庸有救乎?
    〖四〗
    缇萦、吉翂之事,人皆可为也,而无有再上汉阙之书、挝梁门之鼓者,旷千余年。坐刑之子女,亦无敢闻风而效之,何也?不敢也。不敢者,非畏也,父刑即不可免,弗听而已矣,未有反加之刑者,亦未有许之请代而杀之者,本无足畏,故知不畏也。不畏而不敢者,何也?诚也。平居无孺慕不舍之爱,父已陷乎罪,抑无惊哀交迫之实。当其挝鼓上书之日,而无决于必死之心,青天临之,皎日照之,万耳万目交注射之,鬼神若在其上而鉴观之,而敢饰说以欺天、欺鬼、欺人、欺己、以欺天子与法吏也,孰敢也?缇萦、吉翂之敢焉者,诚也;天下后世之不敢效者,亦诚也。诚者,天之道也,人之心也。天之道,其敢欺也乎哉!于是而知不敢之心大矣。
    天有所不敢,故冬不雷而夏不雪;地有所不敢,故山不流而水不止;圣人有所不敢,故禹、汤不以天下与人,孔子述而不作。人皆有不敢之心,行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中,君子以立诚而居敬。昧其所不敢,而效人之为以欺天下,则违天而人理绝。王莽自以为周公,曹丕自以为舜、禹,敢也;扬雄以法言拟论语,王通以元经拟春秋,敢也。闻古有之,不揣而倣之,愚夫愚妇所不自欺之心,僻而辨、伪而坚者,无所惮而为之,皆自绝于天者也。然则有效缇萦、吉翂之为者,明主执而诛之可也。
    〖五〗
    惟以势利为心,则无所不至,故鄙夫而与事君,上以危国而下以亡身也,必矣。赵修得幸于元恪,甄琛、王显谄附之,高肇忌修,将发其奸,琛、显惧而背修附肇,助肇攻修,密加重刑,杀修以灭口,险而很也如是,亦可畏哉!虽然,无足怪也,鄙夫之情所必至也。小人之与鄙夫,气相翕而忘其相害,机相制而不畏其相倾,非异也;所异者,君子不审,见其反面相攻,而信以为悔过自新,抚而收之,则愚矣。过有可悔,有不可悔。沈溺佞幸羶秽之中,与相胶漆,过之不可悔者也,而何为听之?
    易曰:“君子豹变。”言豹文蔚纡勿切而不章,虽能变物,而小人之所革者,徒面而已,中固未革,莫之变也。蔡京不旬日而尽改新法,司马公何为而信之哉?工于面者忍于心,疾叛其所与交狎者,致之死亡而心不为之怵,斯人也,虽在胁从罔治之科,而防之也必严。故圣人之待人恕矣,而斥言其不可与事君,绝之唯恐其不至也。开以悔过之科,则鄙夫之悔也,捷于桴鼓,一无所不至之情耳。君子而为其所罔哉!
    〖六〗
    三代之教,一出于天子所立之学宫,而下无私学。然其盛也,天子体道之精,备道之广,自推其意以为教,而师儒皆喻于道,未尝画近小之规,限天下之聪明,以自画于章程之内。其道略见于大学,若是乎其渊深弘博,而不以登天为疑也!且自天子之子以降无异学,公卿大夫士之子弟,自以族望而登于仕,非以他日受禄,歆之以利而使学,故学者亦无苟且徇时,求合于章程以徼名利,则学虽统于上,而优游自得者,无一切之法以行劝惩,亦犹夫人之自为学焉而已也。乃流及于三季之末,文具存而精意日以泯忘,国家之教典,抑且为有志之士所鄙,而私学兴、庠序圮矣。非但其法之弛也,法存而以法限之,记问之科条愈密而愈偷也。以三代之圣王不能持之于五世之后,而况后之有天下者,道不本诸躬,教不尽其才,欲以齐天下之英才而羁络之,不亦难乎!
    乃或为之说曰:“先王以学域天下之耳目心思而使不过,然则非以明民而以愚民,学其桎梏乎?”后世之学,其始也为桎梏,而其后愈为君子所不忍言,故自周衰而教移于下。夫孔子岂为下而倍,尸天子之道统乎?教亡于天下,圣人之所重忧,不容不身任之,亦行天子之事,作春秋而任知罪之意也。教移于下,至秦而忌之,禁天下以学,而速丧道以自亡。然则后之有天下者,既度德、量力、因时,而知不足以化成天下,则弘奖在下之师儒,使伸其教,虽未足以几敬敷五教、典胄教乐之盛,而道得以不丧于世。梁武帝既置五经博士于国学,且诏州立学矣,而不敢自信为能培养天下之俊士,一出于乡国之教也,又选学士往云门山就何胤受业,知教之下移而不锢之于上,亦贤矣哉!
    三代以还,道莫明于宋,而其所始,则孙明复、胡安定实开其先,至于程、朱而大著,朱子固尝推孙、胡之功矣。夫宋于国学郡县之学,未尝不详设而加厉也,而教之所自兴,必于孙、胡;道之所自明,必于程、朱;何也?国家以学校为取舍人才之径,士挟利达之心,桎梏于章程,以应上之求,则立志已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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