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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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7年第2期- 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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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疲惫不堪的心脏噗的一声脱离她,悠悠飘落尘埃时,它便尽职尽责地飞来叼住,反身飞越阴阳两界的界线,把她的心归还给冥界的丈夫。
  耶思嘎,她敢应承他什么呀,不识好歹的老头子。

  把木杆插进草地里竖立起来,用狍皮筋做绳子,在明晃晃的太阳下晒肉条,肉条干得快而透彻,不招惹蛆虫。
  达勒玛嘴里念叨着,一下子从铺位上爬起来,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又从铺底下掏出摔成半截的磨刀石,在上面飞快地磨着刀,然后把整块的狍子肉切成细长的肉条,晾晒起来。
  昨天深夜时分,她的小儿子从林子里打猎回来了。她一看马背上驮放的两个小山似的皮囊,就知道收获不小。儿子打了两只狍子,他在河边解割狍子后,把骨架扔在那里,把净肉装进皮囊驮了回来。夜里临睡前,她曾反复叮嘱自己早点起来晒肉干,却一觉睡到大天亮。她刚睁开眼睛,照例屏住呼吸,倾听远处林子里油锯的响动,可那边安静极了,只有白云悠然地游动,没有油锯那种扎入脑壳似的尖叫声。难怪她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大觉。
  达勒玛心爽气顺,人也精神起来。她边晒肉条边风趣地告诉儿媳妇,生下孩子时别忘掉在小屁股上涂点熊油,让他长大后像熊一样健壮和威猛。给孩子过满月时别忘掉喂点鲜花汁液,希望他心细如丝,才能招惹女孩喜欢。她总结似的说:一个男人非有这两样品性不可,你们的爸爸就这样让我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
  就是那会儿工夫她又听见油锯尖锐的叫声骤然响起。她的右手哆嗦一下,刀就斜斜地划到左手,手指上的血汩汩地流淌出来。儿媳妇低声叫一下,连忙跑进帐篷里找出捆成一卷的桦皮。她撕扯下里面一层柔软的桦皮薄膜,给婆婆包裹紧出血口,达勒玛抬起头看着晾杆上晒的肉条,它们正嗞嗞地吸吮着热辣辣的阳光,颜色鲜亮而红润。这样的肉干肯定是上等的食物,吃起来格外香酥可口。
  达勒玛连话都懒得说了,放下手中的活,自己举着手指头慢慢走进帐篷里。她坐在儿子铺好的铺位上,感到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心脏也开始隐隐作痛,一种黑暗的虚弱遍布全身。
  心细的儿媳妇看出婆婆难受,在桦皮碗里放些晒干的鹿心血,用温水冲泡一会儿,便端着药碗让她喝下药。她听话地喝了半碗麻涩的药水,过一会儿感觉心脏跳得平稳多了,不像刚才有谁用小锤子咚咚地敲她胸膛。她对站在眼前忧心忡忡的儿子说:该干啥干啥去吧,我没事了。过一会儿她摇晃着脑袋自言自语:气的,我快气死了,那些可恶的油锯还不如先割掉我的脑袋,我真活够啦。
  她恹恹地躺下,浓郁的睡意顿时袭上来,接着就是连绵沉重的梦境,一个个挤了进来。她的儿子吃力地走在林子里,找不到回家的路。而那些动物,那些狼、狐狸、鹿、狍子,还有野猪和熊都排着长队,跟随她儿子,寻找生存的道路。它们的眼神像秋天的寒风那样忧郁,那样冰冷。她举起手召唤着儿子,儿子却领着那群动物慢慢走进更深的林子里。
  伤口尖锐的疼痛唤醒了她。她坐起来,听儿子和媳妇在帐篷外忙碌的声音,仍然如坠梦中。她觉得自己不过打个盹,却发现这一觉睡的时间可不短,从帐篷门口朝外看去,光线已经黯淡了。她的眼睛肿胀起来,连嘴唇都厚得像被黄蜂蜇过。她心惊胆战地伸出腿,在上面按一下,小腿浮肿得马上陷出一个肉坑,如同一只患了白内障的眼睛盲目地望着她。看样子,她又要重返医院了。
  达勒玛真想嚎啕大哭,又觉得若是那样便显得太放肆了,让神龛里的玛鲁神看着不高兴。安静点吧,它会警告她道,受苦受难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一直沉默地承受,到死了也不吭一声,怎么就你大呼小叫的。想到这里,她硬憋回去已经涌上来的眼泪,光着脚走出帐篷,在院子里转悠一会儿,最后一屁股坐在篝火堆边。篝火正在起劲儿地燃烧,煮着吊锅里的狍子肉。她闻着肉香味儿,对烧火的儿媳妇说:我又饿了,我总是饿,怪没出息的,你公公在那边省事,用不着吃东西,他每天到处闲逛就行啦。她边说边用割肉的尖刀伸进沸水里,插住一块肉,捞出来看看熟没熟。
  她的小儿子正坐在一堆木柈子上数着皮袋里的子弹。有两颗子弹一下子骨碌到地面,眨眼间不见了。他半跪着伸出手在木柈子下摸索一会儿,才找到那两枚滑溜溜的玩意儿。他重新坐在木柈子上,非常担忧地看着母亲。她正津津有味地嚼动嘴里的肉,看起来吃得热火朝天,实质上肉就顶在嘴里,很难咽下去。母亲的脾胃太虚弱了。她是做样子给儿子看,她很结实,也很能吃,用不着操她的心。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走到吊锅边,找出一块煮烂的肉,一点点地撕开肉丝放在桦皮碗里,让母亲吃。眼下,不是他轻易流露忧伤的时候,真正伤心的泪水是该流在心里的,而不是淌在脸上。能大大方方淌在脸上的,一定是汗水。
  吃饱喝足后,达勒玛觉得自己又有劲儿了。她找出一个空皮袋,去了小工队的住处。她猜对了,他们把断锯链随便地抛弃在帐篷外,任它们今后风剥雨蚀地腐烂掉。这堆不再具有杀伤力的东西,在她眼睛里变成了有用的东西。她仔细捡起断锯链装进皮袋里,然后背着袋子慢慢走进林子里。
  她被一棵树挡住,它裸露出土的树根绊了她一下。她放掉背的口袋,俯下身拍拍树根惋惜地说:小伙子,你该学会收敛自己呀,根要往深处扎,不要浮出来。说罢,她又背上口袋,在树丛间绕来绕去,站在一棵苍翠的松树前。她用双臂刚刚拥抱它,马上又抽回手,像烫着了一样。里面有一种力量传递到她手臂上,肯定是树神告诉她,他在里面呆着哪。
  达勒玛在口袋里找出四五根断锯链,一根一根地用斧子敲进松树的根部,她相信,张牙舞爪的油锯一旦撞上这些铁东西,马上就变成哑巴,锯链一下就会崩断了。这就叫物物相克哪。她被自己聪明的想法鼓舞着,给一棵又一棵树的根部敲钉进铁牙齿,让它们保护自己免遭戕害。她打算用完这些断锯链后,和儿子商量一下,用给她看病的钱下山买钉子,越多越好,她恨不得给所有的树木都装进牙齿。儿子会同意她的请求,因为她干的是积德的事情,儿子为什么不同意,他那么懂事和善良,纯洁的心跟金子一样。

  达勒玛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脚步声,是人的脚步声,耶思嘎的,她听得出来,捂住耳朵都听得清清楚楚。她高兴极了,站直身板叉着腰大声说:你找对地方啦,我快累死了,你接着干吧。
  耶思嘎从树木间露出脸,挺得意地说:你弄出的动静可不小哇,我还以为打哪儿来了只啄木鸟,到处敲打找虫子哪。
  达勒玛咳嗽一声说:闭住你的乌鸦嘴,你想成心气我吗,我可不上当。既然你来了,就干活吧。
  耶思嘎围着达勒玛刚敲进锯链的大树绕一圈,心悦诚服地说:多么能干的女人哪,应该给大家当莫昆达啦。若是你当首领,我们这些男人会死心塌地帮助你的。可惜你生不逢时。
  达勒玛低声笑了,好像许多辛勤的蜜蜂正在她嗓子眼里酿蜜:你可真老实过头了,耶思嘎,你怎么没看出来,我又要遇到点事,马上慌慌张张找你去,我的主意其实都是你的主意,和你抬杠抬出来的主意。
  耶思嘎费了很大劲儿才把脸上即将绽放的笑容压下去。打他们相识开始,达勒玛还是头一次当面褒扬他。他既感动又有点难过,接过她手里的斧子开玩笑似的自嘲:我还是听你抬杠的话舒服,你这么好好地说话,我就变哑巴啦。他用力地把一截截的断锯链敲进树根,很快,口袋里空荡荡的,让他懊丧起来:太少了,还没敲进去多少铁家伙,明天上哪儿再弄些钉子来?
  达勒玛心满意足地拍着树身说:这样也不错,保一棵是一棵。瞧瞧,让咱们呵护过的树,活得多忠实,连叶子都冲着咱俩笑哪。今天夜里,它们肯定能睡个好觉,一个噩梦也不做。
  耶思嘎沉默地倾听一会儿。他转过脸,对达勒玛郑重地说:我听到太阳下山的声音了。
  达勒玛站直了身体,凝神屏气地倾听着,小声说:我也听见啦,太阳神下山啦,它走路的声音真好听,跳舞一样。
  他们面对面伫立着。倾听太阳像跳舞一样旋转着坠落山峦,倾听高高伸向天空的一棵大树上悠然地飞落了一只鸟,倾听几片绿色的树叶在半空中悠悠飘落。有两片叶子倏忽间轻盈地碰到一起,发出亲吻的细响,然后依依不舍地分离,悄悄地滑向散发无穷热力的大地。而大地正发出孩子吧唧吧唧的喝水声。
  耶思嘎欢快地笑起来:大地喝水哪。他想了想,加重语气说:大地是孩子,它晒了一天,渴坏啦。
  达勒玛轻轻抽泣一下,耶思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接着她又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他于是隐隐地感觉,她已经伤感一阵子了。见他探过脸仔细观察她,达勒玛索性呜咽起来:我想活,我真想活下去。我走了你怎么办,一个人孤零零的,找谁说话去,时间长了还不憋出毛病来啦。孩子们毕竟是孩子,他们的想法和上年岁的人不一样。
  耶思嘎难过地低下头,他的嗓子眼被一只伤感的手捂住,让他喘气都有困难。这个倔强的老太婆,平时看着没心没肺,逮什么说什么,其实关键的话她半句都不肯泄露,把自己捂得死死的。现在,她自己觉得生命之火快熄灭了,才张开金刚式的硬嘴巴,露出心底的秘密了。他没猜错,她心里一直有他,这就足够了,他要的就是她的心。苍天在上,他这一辈子除了把她放在心里,没把任何事当成事,他够痴心的了。耶思嘎昂起狭长的脸,既遗憾又欣慰地说:喂,拿出你从前的勇气,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不许你再胡思乱想。你为我也该好好活吧。我回家就跟孩子们讲,达勒玛婶婶终于开恩啦,想成为咱们家族的人啦。孩子们会高兴的,他们早就盼望你进我们家门啦。
  达勒玛听得心驰神往,刚刚还挂着泪的脸隐隐浮起含糊的笑容。可是,她的目光一旦落在远处的树丛里,另一种想法便随着晚风袭上心头。她慢慢地摇着头,她摇头的样子让耶思嘎恍惚间听见,残挂在树枝上的山果在凝重的秋风里微微晃动。达勒玛又快流泪了,她难过地说:好女人不可以嫁两个男人的,这辈子我就是多勒巴的老婆,我要对得起他。等到来世吧,来世我再嫁给你,一定好好还我欠你的情。
  耶思嘎伤感地垂下脑袋。

  油锯声继续尖锐地响着,可是它突然哑巴了,像被谁掐住脖子。达勒玛心花怒放地跪在篝火边,朝旺盛的火焰里恭恭敬敬地投进一块肥美的狍子肉。欢快的火苗伸出殷红的长舌头,津津有味地舔着肉,很快打起一串饱嗝。今天的阳光仍然像往常一样明媚,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的,连火神的胃口都出奇的好,瞧它伸出一条条炙热的舌头围着吊锅跳舞,锅里煮的狍子肉粥开始弥漫出香味儿,看来熬到劲儿了。
  林子里传出一声雄鹿的长鸣,达勒玛奇怪起来,支棱起耳朵认真地听一会儿,那雄鹿仿佛知道她倾听,吱噜吱噜地叫个没完。达勒玛忍不住笑起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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