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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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的权利-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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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害、处决。然而讨论这一问题之前,卡斯特利奥诘问道:“在使用异端一词时,我们真正的含义是什么?”我们可以对谁称之为异端,而不失其公正?卡斯特利奥答道:“我绝不相信,所有被名为异端的人,都是真正的异端。……今天,这名称已经变得何其荒谬绝伦,骇人听闻,且具备了辱骂的色彩,以至有谁要翦除私敌,会发现最便当的方法,就是把对手控为异端。旁人听到这骇人的名字,会吓得魂飞天外,避之不迭,对那些被指为异端的人,对胆敢替他们申辩的人,会盲目地大张挞伐。”

    卡斯特利奥拒绝染上这样的迫害狂症。他清楚,每个时代都找得到一批倒霉的人,给集体仇恨充当出气筒。有时这出之于他们的宗教,另一些时候,则出之于他们的肤色、种族、出身,他们的社会观与哲学观。便是这些弱势小群体,变成了多数人发泄潜在精力的标靶。口号,理由,可以各有不同;然而诽谤,蔑视,消灭——这些方法却是一成不变。如今作者宣称,一个理智的人,绝不应容许自己被这些诽谤所蒙蔽,也不应因群众本能的愤怒而丧失理性。他必得胸怀对均衡和正义的献身精神,一次又一次寻求公道。因此,就异端问题而言,“马蒂努斯?贝里乌斯”拒绝采取明确的立场,除非他能够充分把握这词语的涵义。

    那末,异端又是什么?卡斯特利奥一再返回这一问题。既然加尔文与其他审问官都宣称,《圣经》乃是惟一行之有效的法典,贝里乌斯便以极大的细心,考查起《圣经》的字句来。看罢,在《圣经》里他找不到这个词,也找不到这个概念。得先有一套教条体系,一种正统,一套统一的教义,“异端”这样的词语才能得以流传;教会形成了制度,对教会的反叛才成为可能。真的,在《圣经》里面,的确提到不信教者,也指出该当惩罚他们;然而这不等于说,所谓异端因而便是不信教者。塞尔维特的情形,便提供了证明。那些所谓的异端,特别是再浸礼派,坚称他们自己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基督徒,把救主尊为最令人景仰敬爱的典范。既然基督徒绝不把突厥人、犹太人或者异教徒称做“异端”,则异端只是在基督教内部犯下的罪行。因此,我们得出了新的公式:所谓异端,便等于那些身为基督徒,却不承认“真正的”教义,反以某种方式冥顽不灵地背离“正确”道路的人。

    我们找到了定义?老天,在五花八门的诠释中间,我们怎能断定得了,哪个才是“真正的”教义,哪家才算对于上帝言语的“正确”诠释?瞧瞧天主教的解释,路德派的解释,茨温利派的解释,再浸礼派的解释,胡斯派的解释,加尔文派的解释,我们在哪里找得到“真正的”教义?在宗教事务方面,是否有什么东西绝对真确,永远能对《圣经》做到“正确”诠释?卡斯特利奥好不勇敢,他以谦逊的“不”字来回答,这便向狂妄的加尔文提出了挑战。《圣经》的意义,有时清晰易懂,有时却晦涩难解。“宗教的真理,”这极具宗教性情的人写道,“存在于其神秘的性质当中,虽历经千年,依然斗争不已。直到精神之爱启发了我们,呈现出最终之道,才能够消弭流血。”任何人对《圣经》的诠释都会有错误,因此宗教宽容便是基督徒的第一要务。“如若一切事物都如同上帝之存在一样清晰易晓,基督徒便易于在宗教事务方面万众一心,诚如所有民族都基于对上帝的承认而结为一体。然而一切既是晦涩难解,基督徒便应停止相互攻讦。如若我们比异教徒聪明,我们也该同时表现得更优秀、更有同情心。”

    在文章里卡斯特利奥又前进了一步。任何人,纵然承认基督教真理的根本原则,其行事却不曾取悦于现存的权威,这样的人便被目为异端。因此,我们终于接触到事情的关键:异端并非绝对概念,而不过是个相对概念。在天主教徒眼里,加尔文的信徒自然便是异端;同样,在加尔文的信徒眼里,再浸礼派自然也是异端。谁在法国给当作真正的信徒,在日内瓦一准是个异端;相反的情形也同样成立。在一个国家得当个罪犯烧死,到邻国便会奉为烈士。“在一个城里他们奉你是真正的信徒,到下个城里就拿你当个异端。因此,如今谁想活得安安静静,他的信仰和宗教,得像城市与国家的数目一样多。”于是卡斯特利奥得出他最大胆的最后公式。“反思真正的异端是什么,我只找得到一个标准,便是:在与我们观点不同的人眼里,我们大家全是异端。”这看上去简单之极,显明之极,几乎是众所周知的常识。然而在那时能够说得如此坦率,便需要极大的道德勇气。这公式的意义相当重大,因那整个的时代及其领袖,王侯教士们也罢,天主教徒和路德信徒们也罢,全得到这一个断然的宣示:他们对异端的追捕荒谬之极,乃源自错误的幻觉。成千上万人遭到迫害,被非法处决,被绞死、溺毙和烧杀;他们本来清白无辜,因他们未曾罹犯任何反对上帝与国家的罪行;在行为上他们绝不稍逊于自己的同胞,只是在不可见的观念领域有所出入。可又有谁得到了指导旁人思想的权利,又有谁能够认为旁人最隐秘的内心信念触犯了法律?国家做不到,其它既定的权威同样做不到。《圣经》里有言,恺撒的物当归给恺撒;卡斯特利奥又引了路德的话,说尘世的王国只管得了肉体,至于灵魂,上帝绝不希望任何世间的法律行使于灵魂之上。国家有权要求每一个臣民遵行外在的统治与政治的程序。因此,道德、宗教以及(让我加上)艺术信念领域的内心世界,只要不包含对于国家实体的明显背叛——用现代的话讲,只要不涉及政治煽动,则对这内心世界横加官方的干涉,便只能意味着对权力的滥用,以及对个人神圣权利的侵犯。因为内心世界的事情无须对国家负责,这是有鉴于“就此类事务而言,人人得自行吁告上帝”。国家当局与人们的见解毫无关涉。那末,人们遇到旁人哲学信念跟他们不同,干吗气得口沫四溅?干吗立即通知给警察?干吗恨得这般杀气腾腾?没有和解的精神,便不可能有真正的人道。“惟有抑制住我们的不宽容,我们方能够和平共处。在达成信仰的统一之前,即便时时出现意见分歧,我们至少还能普遍理解,相亲相爱,和平结合。”

    这些屠杀,这些污辱了人类之名的野蛮迫害,绝不应由“异端”们负责。他们本是无可指责。不应因旁人的思想和信念,而对他横加责难。这罪孽深重的世界横行着错误的观念,肆虐着狂热的混乱,那般盲目的信仰,那般理论家的急燥,不容许在他们的观念、宗教和哲学之外还有正确的东西存在,是他们才制造着罪恶。卡斯特利奥无情地嘲笑这疯狂的傲慢。“人们确信自己的观点正确无误,或可说,他们以虚幻的确定,认为自己的观点正确无误,而置他人的观点于不顾。残酷与迫害生自狂傲自大,因此虽然如今,观点几乎就跟世上的人数一样多,人却不会容忍任何与自己不同的见解。无一个教派不在谴责其它所有教派,并企图建立至高无上的统治。正是因此,便出现了流放,驱逐,监禁,烧杀和绞杀;也是因此,那些打手们满心莫名的暴怒,他们不懈辛劳,想方设法要将我们的主子感到不悦的观点镇压下去——甚至他们镇压这样的观点,简直说不出个中理由!”一方的冥顽不灵,导致另一方同样的冥顽不灵。精神上的不能宽容,“干残忍勾当的野蛮兽欲,遂导致我们今日所见,哪个死刑犯先发发善心给绞死,而后点火焚尸,会惹许多人勃然大怒,觉得备受侮辱。”

    惟有一件事情,能将人类从这种野蛮当中拯救出来——那便是宗教宽容。我们的世界之大,容得下许多真理;若是人们心怀友善,便能够和谐同住。“让我们相互宽容罢,让我们不谴责他人的信仰罢。”对异端的追捕绝无必要,一如对观点的任何迫害同样绝无必要。既然加尔文为开脱罪责,恳求王侯们对待异端,要动用烈火与利剑消灭不贷,卡斯特利奥则求告当权者,“更应投身于温和一方,绝不屈从怂恿你谋杀他人的人,因最后审判时他们不会站在旁边帮助你;替自己辩解,他们已是自顾不暇。相信我罢,若是基督依然活在世上,他绝不会劝你杀掉呼告他名字的人,纵然他们在某些细节上面犯了错误,纵然他们偏离了正确的道路。”

    如同有学术上的问题需要解决,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平心静气,讨论了那一个棘手问题——所谓的异端究竟是否有罪。他将正反两方的理由仔细权衡一通;他要求建一座精神自由的城市,叫那些遭受追捕的可怜人得个避难所。他虽坚信自己的立场,表明其见解的时候却谦卑恭顺;不像那般褊狭的人,活像市场上的小贩,吵嚷着叫卖自己的教条。这些理论大王心胸狭隘,全在布道台上尖叫不停,硬说惟他叫卖的才是真信仰,旁人的全是假货色;惟有借助他的声音他的话,才宣示得出上帝的意志。而卡斯特利奥的回答简单之极:“我绝不对你们说,我是什么上帝遣来的先知,惟是个平常人来自民众中间。我厌恶争论口角,只愿宗教的树立不靠争斗,而靠富同情心的爱;不靠诉诸外表的作为,而靠心灵内部的礼拜。”那般理论大王相互讲话,恰像对学童和奴隶;而人文主义者相互讲话,便是人对于人、兄弟对兄弟。

    然而,人若真具有人道的精神,目睹非人道的所作所为,便无法不深感震撼。一个诚实的作家,若当时的奇思异想强烈扰乱他的心,他的手便无法继续宁静地阐发教义;若正义的激愤震动他的神经,他的声音也只能颤抖不已。因此,长期而言,对于商培尔的屠杀,卡斯特利奥绝无可能约束了自己,局限于学理上的探讨。在那里,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受了莫可名状的折磨而就死地,这是以宗教之爱的名义,学者消灭了学者,神学家杀害了神学家。

    塞尔维特受折磨的形象,加之对异端的群众性迫害,令卡斯特利奥从书页上抬起眼睛,去寻找是谁煽起了如此暴行,是谁徒然以上帝的虔诚仆人之名,辩解自己的不宽容。卡斯特利奥这样的话,准会令加尔文虎视眈眈:“纵使这些事件骇人听闻,那般罪人的罪过更其骇人。他们披了基督的外衣,倾力奉行不义,还要宣称自己的所作所为符合基督的意志!”卡斯特利奥清楚,当权者总要诉诸宗教或哲学的观念,来为自己的暴行辩护。然而鲜血玷污了导致如此暴行的观念,暴力贬抑了它要为之辩护的思想。米圭尔?塞尔维特绝非依据基督的命令被烧死,依据的惟是约翰?加尔文的命令,这该引为整个基督教世界的奇耻大辱。卡斯特利奥指出:“时至今日,那些自认为基督徒的人,给旁的基督徒以火、水与剑绝不留情地大肆屠杀,所受的对待更惨于杀人犯和强盗,又有谁甘愿做个基督徒?在今天,人若在细枝末节上面跟君临头上的掌权者意见相左,准以基督之名给活活烧死,即便像塞尔维特,在火焰当中亦呼告基督,且大声申明自己笃信基督,亦同样无可幸免。目睹此景,又有谁甘愿礼拜基督?将呼告耶稣的人付之一炬,这岂不比撒旦的所作所为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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