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 1998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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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 1998年第二期-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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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出来的观念,也并非均虚妄之谈。但把“意欲”看成是文化发生学中的支撑点,正如同弗洛伊德一样,在解释人类文化运行的重要规律方面,便有了缺陷。这个思路一方面给他带来了文化解释中的自信,另一方面,也带来了直觉主义的偏颇。梁漱溟对中国文化的解释,常常带有主观的色彩,他把复杂的文化之网,有时简单化了。总觉得他是以一种情绪,一种理性的直觉在把握实在,他既较为深刻地洞悉了生命欲求与社会形态的联系,同时,又陷入了唯我论的泥潭。例如,谈到对宇宙的认识时,他认为“宇宙本来在‘我’——每一生命为中心,环之宇宙皆其所得而为宰制”,“一切问题原都出自人类生命本身而不在外面。”梁氏眼中的文化,都被归结到人的生命意志之中,这使他的哲学,不免带上了唯心的色泽。唯心好不好呢?其所长是知己身的感觉,其所弊则是忽略客体自身的运动。这本身就决定了他一生只能在佛学与儒学之间盘旋,而不可能上升到实证逻辑与科学哲学的层面。由焦虑的情感,最后走向伦理学,走向“新儒学”,这其中,是有其逻辑上的联系的。
  从生命的苦出发,去寻找治苦的疗药,这是他一生的追求。他不仅遇到了域外文明的挑战,也遇到了旧儒学自身的挑战。在这个过程中,他倒十分像堂吉诃德,以无畏的精神,向周围林立的新学发出战叫。但他非但没有走出一条通达的哲学之路,反而倒走向了传统儒学,用新的方式,解释了古老的文化遗产。他说:
  对于人生苦乐的留心观察,是我出世思想的开窍由来。从而奠定了此后一生归宿于佛法。盖认定“人生是苦”实为古印度社会的一种风气,是即其所以产生佛法者;而我从少年时思想上便倾心佛家者亦正在此。
  然而从来为中国社会文化之正脉的主流的儒家孔门思想理趣,恰恰与此相反。试看往时人人必读的《论语》一书,即以“子曰不亦乐乎”开头而且全部《论语》都贯穿着一种和乐的人生观——一种谨慎地乐观态度……正是由于我怀人生是苦的印度式思想,一朝发现先儒这般人生意趣,对照起来顿有新鲜之感……
  由摆脱苦楚,而最终归于儒学,梁漱溟的思想之旅,便与胡适、鲁迅等人,有了截然不同的区别。他绕过了苦难,以一种伦理的与“尚情无我”的中庸道德,来消解人类心灵之苦。这一条路,与五四传统,已大相径庭了。
  二
  梁漱溟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对东西方文化比较的认识。在他之前,还很少有人系统地把这个问题抽象到一种哲学的层面审视之。《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国文化要义》比较系统地阐释了对人类不同形态文化的看法。晚清以后,国门大开,洋人的意识一步步逼迫中国人后退,并渐渐被其思想所规范。突出的例子,是五四的新文化运动。中国人终于喊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西化”似乎已成了不可逆转的进程。当各种主义,各种党派开始致力于新型社会模式塑造的时候,梁漱溟对中国固有的文明的衰落,发出了深切的叹息。在诸种“被近代”和“被现代”的社会运动中,他发现了不和谐的社会图景。一方面是轰轰烈烈的革命,另一方面是中国人固有的精神长恒的形态。他开始怀疑起“西化”在中国的可能性。在他看来,西方的文化是物欲的文化,这一文化形态发展到一定程度,便暴露出自身的弊病,物欲横流,过于利己,导致社会危机是必然的。而欲救此病,中国儒学,倒不失一剂良药。他说:“古时的中国人心思之开明远过于西洋,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自序》里,梁氏叹道:
  我又看着西洋人可怜,他当此物质的疲敝,要想得精神的恢复,而他们所谓精神又不过是希伯来那点东西,左冲右突,不出此圈,真是所谓未闻大道,我不应当导他们于孔子这一条路来吗!我又看见中国人蹈袭西方的浅薄,或乱七八糟,弄那不对的佛学,粗恶的同善社,以及到处流行种种怪秘的东西,东觅西求,都可见其人生的无着落,我不应当导他们于至好至美的孔子路上来吗!无论西洋人从来生活的猥琐狭劣,东方人的荒谬糊涂,都一言以蔽之,可以说他们都未曾尝过人生的真味,我不应当把我看到的孔子人生贡献给他们吗!然而西洋人无从寻孔子,是不必论的;乃至今天的中国,西学有人提倡,佛学有人提倡,只有谈到孔子羞涩不能出口,也是一样无从为人晓得。孔子之真若非我出头倡导,可有那个出头?这是迫得我自己来做孔家生活的缘故。
  这个结论并非是凭空杜撰出来的。梁氏在较为详尽的叙述推理中,看到了中国文化的优点。这个优点,在他那里并不是盲目自大的自诩,其实在深层中,他也看到了东方文明自身的负面因素,但较之西方的物质文明,科学与民主等内容,中国文化固然有其弊端,但在更高的层面,即人的道德、伦理和人生境界上,比西洋人要高出一筹。梁漱溟在中国的先哲孔子那里,看到了这一高明的设计。在物质上、民主上,中国人确实不及西洋人,但中国人与自然融合游乐的态度,比西洋人过于紧张的生命冲动,要潇洒得多。他从物质生活、社会生活、精神生活几个层面,对东西方文化进行了对比,一方面承认中国人在经济上的落后,科技上的贫弱,也看到了中国人的自私自利,知足自得,马虎,坚忍及残忍,圆熟老到等。但在根柢上,他却认为中国文化的毛病出现在“用”上,而“体”并没有多少问题。他认为西洋文化恰好相反,是在文化的根基上有问题,故欲救西方之弊,必求诸孔子。“强未必良”是他在论述西洋文化中核心的思想。这样,他便从东方文明中,看到了一种拯救的力量。在他看来,中国文化过于早熟,倘若补上西洋文化的某些课,立足于东方文明本体,是有远大的前途的。
  我在阅读他这些观点时,仿佛看到了阿Q式的自娱,他以乐观的态度,将中国的黑暗、残酷、无聊,一笔抹掉了。他在文章中,时常冒出一些文化的自欺心态。如,他说“中国人的自私,正因其太公正,正因其没有较大范围的团体,所以绝培养不出他的公正观念。而西洋人的公共观念,就是他大范围的私”。这样说,并非全错,但由此而导出中国文化优越论,是犯逻辑上的错误的。观看一部中国的文明史,是一部没有“人的个性”、“人的尊严”的历史。中国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是奴性的文化,是统治者治人的文化。由于把主要精力放在人与人的关系上,便忽略了自然,忽略了人的心灵。“物我为一”在审美上是很好的境界,但用在认识论上,就并不高明。中国缺乏科学,缺乏民主,便是这种主体客体不分的混沌所致。梁漱溟未能看到伦理为本位的中国古文化对人性的戕害。它窒息了人的创造性,扼杀了人的自由意志,中国近代以来的落伍,应当说是这一文化的必然结果。如果不解决人的心灵的问题,不从“立人”的角度出发建立新型的文化,侈谈儒学的高明,是自欺欺人的。梁氏过于看重“似宗教非宗教,非艺术亦艺术”的儒学境界,在思路上,根本混淆了人类精神的确切性与模糊性,在认识论上,陷入了鲁迅所说“瞒与骗”的大泽。
  梁氏也承认,“中国文化最大之偏失,就在个人永不被发现这一点上”。但他又强调,中国文化最大的特征,具有强大的伦理观念,从纯粹伦理的意义上看,中国人难说没有自由。“自由是一种理念,产生于西洋历史,曾被认为自明之理,俨若神圣而不可犯。伦理是另一种理念,产生于中国历史,其若为自明与神圣亦同。中国正为先有这种理念起来,所以那种理念便起不来,虽起不来,而中国人未尝不自由”。我读这一段话时,觉得是了解“新儒学”的重要线索,他完全把东西方文明对立起来,将两种“范式”置于不同的时空之中。实际上,文明只有一个,只是有古今之别而已。无论东方人,还是西方人,在基本的生存问题上,面临的内容是一致的。不同的在于制度,将文化分成“体”与“用”,实际上就拒绝了人类走向共同精神家园的可能性。用伦理的神圣,来拒绝个性主义的神圣,实际上是拒绝了思想观念的现代性。在探讨东西方文化的异同时,没有大胆的自我否定意识,没有正视己身弱点的勇气,并不能在根本上把握所谓新式的文明。在梁氏看来,中国的问题不是外部的问题。而是“文化失调”,他没有看到东方文明在根柢上的先天贫血,启蒙与改造,是现代中国根本的任务。他十分天真地认为,中国的出路不在于借助域外文明的拿来、吸收,而是“回头认取吾民族固有精神来作吾民族之自救运动”。这个看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真正意义上解决中国文化结症的问题,在这里,他是不是陷入了儒化的乌托邦?
  三
  旧时文人,每每提出一种治国之术或哲学观念,是很少以实验的方式付诸实践的。尤其是在哲学家那里,从思辨到思辨,从经院到经院,于是便不免显得书卷气。与诸代学人比,梁漱溟的可爱,乃在于躬行于自己的蓝图,以乡村建设方式,去实施儒学的新梦想。这使我想起日本当年的武者小路笃实,他曾创办过叫“新村”的实验村,以平等、自愿的方式组成新式的社会结构,在这个小的社会结构里,试图消灭剥削、消灭压迫,富有浓郁的现代人文精神。这个尝试后经周作人的介绍,在中国颇有些影响,记得毛泽东亦曾对此产生过兴趣。梁漱溟从二十年代开始,便萌生了乡村建设的念头,这个念头与“新村”的实验,与毛泽东的土地革命观,多有不同的地方。梁氏的乡村建设观,多带有儒学的色彩,这是一个对新的社会结构的期待,是中国人精神自救的梦想。他试图以儒家的积极进取精神,在固有的礼俗基础上,重建新的社会结构。这个结构不是通过暴力,不是通过社会革命的巨变来完成,而完全依赖于固有的文化的自我调节,以儒家秩序为本位,以西洋某些文化为参照,将中国引向合乎人间向上,合乎旧有伦理新的自由生活。
  梁漱溟的幻想是乡土的。他那里几乎没有多少工业文明和科学精神的影子,读他的《乡村建设理论》,似乎一支牧童吹出的田园之曲,他把未来社会完全诗意化了。《乡村建设理论》拒绝了一切现代文明,拒绝了契约与法的基础上的人文精神。他说:
  中国固有的社会是一种伦理的社会、情谊的社会;这种风气,这种意味,在乡村里还有一点,不像都市中已被摧残无余!西洋风气——个人本位风气进来,最先是到都市,所以此刻在都市中固有空气已不多见,而在乡村中倒还有一点。所谓“礼失而求诸野”,在乡村中还保留着许多固有风气……
  ……我们是在求正常形态的人类文明,那末,从乡村入手,由理性求组织,与创造正常形态的人类文明之意正相合。因为乡村是本,都市是末,乡村原是人类的家,都市则是人类为某种目的而安设的。……现在我们是从乡村起手求组织,是自下而上,由散而集,正合乎常态,合乎人类正常文明。这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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