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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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1-12-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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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鸿运当头。湖南土话称牛吃的青草为“马绊筋”。左宗棠喜欢牛,喜欢牛能任重道远,便诡称自己是牵牛星降世。这可不是说着好玩的,他在自家后花园里,专门凿了口大池子,左右各列石人一个,样子酷似牛郎和织女,此外,还雕了一头栩栩如生的石牛,置于一旁。他忠勤的一面,便借此表现俱足了。诸葛亮死而复生又如何?若要申请注册“牵牛星”牌商标,还得请左宗棠放一手。
  诸葛一生惟谨慎,左宗棠一生多骄矜,其“老亮”成色便要打些折扣。他生性狂恣,本该大为碍事,却为事并无大碍,也真够奇的。
  破天荒相公
  左宗棠一介书生,有廓清天下之志,壮岁挥师长江之南,从太平军手中收复了浙江;暮岁挺兵天山之北,又从叛乱者手中收复了新疆。论功勋,与曾国藩相埒,难分上下。按照清代相沿而成的惯例,汉员须具备进士出身,才能入阁为相,左宗棠只是举人资格,却被超擢为军机大臣,可谓奇数和异数,难怪李鸿章称之为“破天荒相公”。自左宗棠破例之后,袁世凯也有幸享受过同样的隆遇。但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左宗棠以救国为夙志,袁世凯则以窃国为初衷,一边假装给气息奄奄的满清王朝做“人工呼吸”,一边猛掏它的家底。被掏的一方固然不值得同情,施展空空妙手的一方又何尝值得敬佩?
  林则徐道光戊戌年间(1850年)受命督师广西,取道长沙,左宗棠前去拜访。那时,他三十八岁,谈起沙俄觊觎新疆的情形,援古证今,议论风发泉涌。林则徐对这位后辈晚生的见解激赏久之,以至于拍着他的肩膀说:“他日能建奇勋于天山南北,完成我毕生志愿的人,可能就是你吧。”没想到,这一预言最终变成了现实。左宗棠暮岁,仍以早年遇见林则徐,并得到后者的赏识为生平第一荣幸事。林则徐曾手书一联赠左宗棠,上联为“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下联为“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左一生行迹江南塞北,总以此联相随,悬挂于斋壁上,怀人的同时,也借以砺志。
  自古勋臣无不以入阁为荣,左宗棠恨晚才拜相,心中忿忿不平。有人说,此前他已等得不耐烦,早知朝廷中的冤家对头以其出身止于附生(举人)为口实,故意堵截他的青云之路。他一气之下,上章请求解职,说是要入京会试。此举鲁莽得很,岂不是近乎要挟朝廷吗?慈禧太后体恤忠良,赶紧优诏安抚他,并且赐同进士出身。没多久,左宗棠便封侯拜相。有基本智商的人都分辨得出,这是好事者的假语村言,不足采信。左宗棠功再高,胆再大,也不至于玩这类狂童把戏。倘若换一种说法,举人出身是他终身的一块心病,倒是的确有风可捕,有影可捉。
  左宗棠由闽浙总督移任陕甘总督,北上路过江西九江,府县官员照例前来谒见。这些人均为进士出身,左宗棠难以引为同调,惟有九江同知王某功名止于附生,是“我辈中人”。左宗棠因此对他另眼相看,留下单独叙话。聊得兴起,左公问王某:“你说是进士好,还是举人好?”王某颇有点鬼机灵,朗声回答道:“当然是举人好哇!”左宗棠一听,乐了,便问对方何以见得。王某说:“中进士后,要是作翰林,须致力于诗赋小楷;作部曹知县,也各有公务缠人,无暇专心修治实学。举人却可以用志不纷,最宜于讲求经济,而且,屡次入京赴考,饱览名山大川,足以恢弘志气;遍历郡邑形胜,也足以增长见闻,所以说举人强于进士。”这家伙口才的确很棒,正而反之,反而正之,死的也能讲成活的。左宗棠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王走后,依然赞不绝口,称九江官员中王某品学最优。大家以为王某有什么特别的操行受到他的激赏,随后才知道是“同病相怜”的缘故,立刻口传为趣谈。
  趣谈归趣谈,真要落到实处,男儿大丈夫注重经世济用之学,以兴利除弊为己任,对于僵死的八股文难免反感,而且厌憎。左宗棠曾告诫儿子:“八股愈做得入格,人才愈见庸下,此我阅历之言。”他三次赴考,三次被切,自然识得厉害,所以不愿后人再往“刀口”撞。他还曾对甘肃士子安维峻说:“读书当为经世之学,科名特进身之阶耳。”作为一名生逢其辰,得以一展怀抱的大成就者,他说这话,是可以理解的。但寻常士子若不想沉沦僵蹇,仍不得不往科场(犹如赌场)撞大运,侥幸过得独木桥,才可望鸟语花香,风和日丽。“进士不如举人”,这样的“高论”透出几分滑稽,你将它归入黑色幽默,也不为错。
  一个人自命不凡,先得有硬本事大本事才行,本事硬了,本事大了,底气才足。但自负仍可能只是一种精心为主的保护色,仿佛古人佩剑于腰,其意不在于进攻而在于防卫。左宗棠自负经天纬地之才,以“老雍”自居,常恨世人不肯推服,即便是曾国藩和胡林翼那样慧眼独具的高手,左宗棠也认为他们目力有限,未能窥测其堂奥之深,蕴蓄之富。为此,他在致郭嵩焘之弟郭昆焘的信中流露出不满之词:“涤公(曾国藩)谓我勤劳异常,谓我有谋,形之奏牍,其实亦皮相之论。相处最久,相契最深,如老弟与咏公,尚未能知我,何况其他。此不足怪,所患异日形诸记载,毁我者不足以掩我之真,誉我者转失其实耳。”看来,谁要跟左宗棠做朋友,先得勇于承认自己有眼无珠才行。
  经略西疆,是左宗棠一生重头戏中的重头戏。当年叛者云集,沙俄虎视,都说新疆守不住了,不如干脆“割肉”,惟有左宗棠奏称“五年可以肃清关内”。此矍铄老翁,年近古稀,“舁榇以行”(抬着棺材上路),竟然心甘情愿地拿自己的声名去冒毁于一旦的风险,可谓神勇之至。常言说,没有金刚钻,不搅瓷器活,他既然敢去捅远在西北边疆的那个特大的马蜂窝,就自然有他的霹雳手段。自青年时代开始,左宗棠即接受了林则徐提出的“防俄宜先”的主张,因而一直研究西北边陲的地理人情,早已胸有成竹。他跃马绝域,果然所向披靡,如期完功。左宗棠曾与人畅论天下大势,认为山川皆起于西北,所以规复新疆,实为万古远猷。兵出嘉峪关,他命令部下沿途插柳,以示有去必有回。日子长了,绿柳成阴,原本荒凉的西域风景遂为之一变。当时,左公帐中的“铁笔师爷”(即今日之秘书长)陈迪南豪兴遄飞,于马上赋诗一首,道是:“大将筹边未肯还(此句的通行版本为“大将征西久未还”,作者根据陈迪南家藏遗稿恢复原貌),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惹得膏风度玉关。”这首诗颇具大唐边塞诗的风骨,如有神助,很快就传诵得天下皆知。很显然,那“神”即就是左公的英名和庙貌。
  李鸿章比左宗棠年轻十余岁,江南决战期间,两人虽有过不少公务上的来往,私交却趋近于零。曾国藩的门人个个出息得不错,但要入左宗棠的法眼,还得再苦苦修炼一两百年。左宗棠重视塞防,李鸿章重视海防,左宗棠对外主战,李鸿章对外主和。两人在政治上始终拧着股子劲,共同语言少而又少。李鸿章对新疆之役极不赞成,曾致书刘秉璋,疾言厉色地说:“尊意岂料新疆必可复耶?复之必可守耶?此何异于盲人坐屋内说瞎话?”然而,事实胜于雄辩,左宗棠不仅收复了新疆,其麾下大将刘锦棠还守住了新疆,倒是李鸿章苦心经营的北洋水师,在中日甲午战争中一战而烬,全军皆墨。
  左宗棠自负壮志远猷,想要他看得起宫中朝中那些颟顸之辈,完全没可能。他性情耿介出了名的,光论这一条,他简直就是那位“横刀立马”的彭大将军彭德怀的前身。他保全西疆,大功一件,返京叙职,两宫(当时东宫慈安太后尚未被西宫慈禧太后鸩杀)召见。太监们竟要这位左大英雄出陛见关节费三千两银子,左公坚决不出,眼看就要闹僵,与左公一向不合调式的“国务总理”李鸿章颇识大体,顾全大局,赶紧为他代出了这笔冤枉钱。后来,左宗棠奏对称旨,慈安太后被老英雄的言语感动,又听说他视力下降,于是将先帝(咸丰)的遗物——一副墨晶眼镜赏赐给他。用这人情味十足的小恩小惠表彰左宗棠的盖世功勋,东太后倒真是别出心裁。谁知太监奉旨颁赐时,又勒索礼金数千两(报价真够咸的),左大将军一怒之下,转背就走,先帝的老花镜也懒得要了。又是李鸿章出面和稀泥,好说歹说,还了个半价,才为左宗棠“领到”奖品。
  耿介的人敢讲话,敢表态,甚至敢“以一人而敌一国”,彭大将军在“庐山会议”上捅了个大漏子,众所周知。左大将军呢,也是烈胆刚肠,他曾在大庭广众中放言无忌,指斥满族大员文官目不识丁,还说旗人权贵多半不学无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此触犯众怒,令满蒙籍的高官恨之入骨。左公首度遭排挤,简放两江总督;再度遭排挤,则被派往福建前线,主持海防。他才不犯梦呢,仍要大言矜夸,论到临敌制胜,那些鼠辈都得靠边站,还须我“老亮”亲自出马才行。他对外一直主战,却始终无缘与英、法、德、意、日这帮列强的精锐之师正面交锋,未能痛痛快快地决一雌雄,遂引为平生憾事。他在写给儿子孝宽的信中说:“……但能破彼船坚炮利诡谋,老命固不惜!或者四十余年之恶气,借此一吐,自此凶威顿挫,不敢动辄挟制要求,乃所愿也!”左公越老越劲健,盖因胸头有一口恶气郁懑已久,未曾吐出。他在信中还引用了同袍彭玉麟的话说:“如此断送老命,亦可值得!”语气何等豪迈,足令热血男儿肃然起敬。人至古稀,头脑不昏,够清醒,已属难能。左与彭还肯将一腔英雄热血洒在海疆,更属可贵!
  “破天荒相公”建破天荒功业。生前,他嗬嗬地笑出声来;死后,也可以含笑九泉。他真行,活够了自家趣致,终身不肯受委屈。你骂他骄矜,骂他狂妄,又何妨?骂完了,你还得承认,他狂出了一股子不同凡响的精、气、神。
  他真行,创造了生命的极值,活得畅快,活得轻松,远不像曾国藩那样牵于礼,拘于俗,活得累,活得没脾气。
  相期无负平生
  在晚清,左宗棠与曾国藩齐名,同为胡适先生所说的那种“箭垛似的人物”,褒也好,贬也罢,均属众矢之的。
  曾国藩是理学家,厚貌深衷,克己的功夫号称一流;左宗棠是武健书生,率性豪宕,不会作假,也不愿作假,高兴活出自己的天然本色。这两人一寒一热,一卑一文,是截然不同的类型,甚至有点冰炭不同炉。
  左宗棠早年在军事方面襄赞曾国藩,对后者的助益很大。不过,他们的性情各执一端,左刚曾柔,处理事情的方式也迥然而异。左喜欢快刀斩乱麻,曾喜欢慢工出细活,因此两人经常锣不对鼓,板不合腔。曾国藩是理学家,但不乏幽默感,他曾作一语调侃左宗棠:“季子敢鸣高,与予意见大相左。”将左宗棠的姓(左)和字(季高)都嵌入进去,寓庄于谐,既切事,又达意,略无雕琢,浑然天成。左宗棠却受不了这一“恶补”,甚至有点恼羞成怒,便决意在气势上凌轹对方,因而打出一记刚猛的重拳:“藩臣徒误国,问他经济有何曾?”也将曾国藩的姓(曾)和名(国藩)嵌入首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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