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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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往事-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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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意外的是:村干部根本不是讨论如何向农民宣传合作化的重大意义,而是在对当地农户一家一家地计算:他家当年收获了多少粮食,已经交了多少公粮,被统购了多少,家里应该还存有多少,可以动员他再交售多少余粮。像我这样没有接触过实际的书呆子,不能理解当时干部的困难,只能心存疑惑。现在看到:干部不必再那么斤斤计数了,因为收到的粮食全部为国家所有,要调拨多少便可以调拨多少,农民已经不是这些产品的主人。原来几千年来,农民一直认为是自己“命根子”的土地和粮食产品,已经完全不归他们所有,农民已经变成单纯的雇佣劳动者,成为“无产阶级”了。(当然,当时我是再也不敢这样想的,这是后来逐渐才有的认识。)
  与此有关的农民的许多意见也就陆续反映出来,比如农业合作化以来的劳动报酬——工分问题,一直不能做到公平合理,按劳取酬;现在因为干部权力更大了,如果不服从分配,甚至可以停止你的吃饭权。原来每到年终,农民总可以分到一些现金,供家庭消费;现在改为包干,不但“包”的钱数极低,而且连这点数目也不能兑现。在大炼钢铁和大办公共食堂时任意调用各家的锅盘碗碟、树木板材,连生活用具都被无偿取走了。干群关系日益紧张。领导上还在一味推行大跃进。我们看到刚种下的小麦,因为密植,撒的种籽过多,长出的麦苗软弱无力。我还看到一片领导干部的“试验田”,上面搭着架子装电灯电线,每晚用强烈的灯光照射,为的是可以促使作物茁壮成长。
  我们听到了大量这类情况,却不能向县委、公社各级领导反映。调查组下来时,邹鲁风同志曾和省委商定:我们三个大组长在县委挂名兼职,韩铭立同志是县委副书记,参加县委常委会议;方晓丘同志在财贸办公室,我在县委宣传部,只是偶尔去参加部门的会议。老韩同志参加常委会回来,告诉我们:有人在会上提了一些问题或意见,往往遭到县委书记的批评,说他右倾保守。当时藁城正是全省大跃进的标兵,是学习的模范,省委决定将附近的栾城、无极两县,并入藁城,使它升为大县。
  当时还有中央某工业部的一位部长也下放到藁城挂职,参加县委常委会。他是一位早期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五六十岁了,身体不大好,还是经常骑自行车往下面跑,和我们调查组员常有接触,组员将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他,互相交换讨论。他也和我们一样住在县委大院里,我们很快就相互熟识了,出于对当前局势的担心,我们有许多共同的语言。这位老同志敢于在常委会上发表自己的意见,经常受到县委书记的批评,被认为是“老右倾保守”。
  1958年底前,邹鲁风同志召集我们三个大组的组长到河南郑州开会,听取汇报和讨论工作。我们到达郑州,首先也是参观河南省的“大跃进成绩展览会”。那年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大批前第一书记潘复生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轰轰烈烈地开展三面红旗运动,是全国闻名的。展览馆里展示的各项成就确实令人心动,如近一尺长的麦穗、硕大无比的棉桃等。但在我们这几个已经了解实际情况的人看来,却只是在心里感到无限担忧。
  在三组各自汇报的情况中,我们发现河南两组尤其是信阳组同志汇报的情况,比我们在藁城了解的要严重得多。信阳是毛主席和中央领导同志亲自视察过的地方,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许多重要的政策决定,几乎多是从那里制定的,却再也想不到那里会出现那么严重的、令人痛心和担忧的事情。邹鲁风同志要我们回去以后,对这些问题再进行深入调查,从理论上探讨研究。
  1959年春节过后,藁城的粮食问题更为严重,我们在县委大院吃饭,也吃不到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只能吃褐黑色的高粱杂粮面饼。公社大队食堂情况更惨,我们在兴安公社的组员告诉我们,他们吃的是用棉籽榨油以后的楂子磨成粉做成的饼子,这种粉过去最多只能在喂猪、喂牛马的饲料里渗一点,现在用来喂人,不仅难以下咽,更要命的是吃下肚后大便干结,只有用手指才能将它挖出来,实在苦不堪言。农民们的抱怨是可想而知的。
  1959年春天,邹鲁风同志下到三个大组考察工作。他到藁城后,我们和在公社、大队蹲点的同志一起向他详细汇报情况,大家多充满了困惑和担忧的心情。邹鲁风同志要大家将资料整理收集,分门别类,回校后写专题的调查报告。他在县委大院住了两天,和那位下放的部长熟识了,他们俩作通宵谈,都是老同志,心情自然会是相通的。
  我们三人送邹鲁风同志到石家庄,当晚住在宾馆里,被忧国忧民的情绪笼罩着,心情十分沉重。邹鲁风同志当时是中共北京市委委员,他告诉我们,在北京时曾将他所了解的情况和看法、意见与市委领导交谈过,他们大多表示同意。这多少给我们带来一点希望。那一晚的情景,40多年后的今天,在我心里还留有深刻的印象。
  那年春夏之交,调查组回到学校,北大学生宿舍有空,我们三大组都集中在那里,开始写调查报告。学生在写报告时提出不少理论问题,我们请示邹鲁风同志怎么办?他要我们将问题收集起来,整理一下,梳梳辫子,大家讨论。我花了一天时间,将藁城组学生提的二十几个问题,整理成一份《问题汇编》,印发给大家。其中最主要的集中在:“当生产力还停留在原来的落后状态下,迅速改变为最先进的生产方式,是否适当?”这本来是这些年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学生必然会提出来的问题。河南两组的同志也编了这样的汇编,内容大同小异。
  邹鲁风同志邀请两校党委负责同志听取调查组汇报,在北大临湖轩连续开了两天会,两校的党委书记、副书记和部分常委参加。因为是党内高层的会,而且当时的政治形势已经开始松动,在中央几次召开重要会议后,有些高指标降下来了。大组长汇报时毫无顾忌,敢于畅谈自己的看法;领导们也参加议论,夹叙夹议。我们的党委书记说得比我们激烈得多,后来常有人提起。北京市委有一位干部旁听会议,并且带走了在会上散发的《问题汇编》。
  各个专题的调查报告完成以后,我们大组长在审定时做的主要工作,便是将其中那些带点偏激的句子删掉(听说这些调查报告还保存在人大和北大的档案室,有志研究“三面红旗”时期经济、社会状况的同志,可以从中找到翔实的资料)。韩铭立同志觉得让学生带着这些理论上的疑问回去不好,我们大组还特别召开了两天理论讨论会,尽量引导同学从积极意义上去认识当时的情况。
  七八月间,两校人民公社调查组工作全部结束,我们这些共同工作了将近十个月的同志,依依不舍地告别。
  【“大祸临头了”】
  就在我们整理调查报告的时候,庐山会议正在召开;我们回去不久,揭发批判“彭、黄、张、周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会议公报发表。我们还来不及学习领会时,有一天上午,人民大学的六位大组长匆忙赶来北大,找到马振明、王向立和我,说“大祸临头了”。他们告诉我们:北京市委的《内部情况简报》上已经将我们的《问题汇编》全文刊载,并且加上大字标题“人大、北大部分师生恶毒攻击三面红旗”。人大校长吴玉章看后非常紧张,立即赶到学校查询。我们都惊呆了,再也没有想到会遭遇这样的情况,只能等待命运的安排。有运动经验的同志说:我们这些人不能再在一起会面了,不然便会成为“反党小集团”。我们九个人以后确实没有再在一起会过面。
  我们忧心忡忡地待了一个多星期,党委书记将马振明、王向立和我三个人找去,宣布说:两校调查组是一次极其严重的政治事件,邹鲁风在党委批判后已经自杀叛党,开除党籍,现在是你们应该接受批判的时候了。没有想到正是这位同志,刚在几个星期前听取我们汇报时,那么慷慨激昂地议论,说得比我们更加激烈的,现在却完全换了一副面孔,以同样激烈的语言,批判我们是“反对三面红旗”,“反党反社会主义”。(正在我写这篇文章时,北大哲学系一位教授,当时是哲学系四年级学生,参加调查组在藁城和我一道工作的,在电话中告诉我:当年他还是青年团员,党委书记将所有参加调查组的团员召集到一起开会,宣布邹鲁风自杀叛党,要他们出来揭发,参加批判;并且强调说那次调查组是“背着两校党委搞的反党活动”。这位教授说:那次调查组大队出发前,两校党委还开会欢送,这位书记亲自讲了话的,怎么能说是“背着两校党委”干的?他从此认识了这位书记。)
  后来才知道,庐山会议后,有些省、市委领导为了表示自己是一贯拥护三面红旗的,纷纷赶快从下面抓出“反对三面红旗”的典型,以达到“舍车马,保将帅”的目的。我们两校人民公社调查组是北京市委抛出来的第一个重大案件。
  从此开始了对两校调查组的“反党反社会主义活动”进行揭发、批判和处理的工作。但是我却没有资格参加,因为我已经被北大党委内定为“漏网右派”,反右倾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反右派则是敌我矛盾,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要分别以不同方式处理,我归为另案处理。所以我对北大两校调查组的反右倾运动是如何进行的,哪些人受到批判,哪些人被戴上“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一直到现在毫无所知。
  直到两年多以后,1962年春,人民大学的韩铭立、方晓丘同志得到甄别平反以后,到北大我家里来看我,我才知道七千人大会的召开以及反右倾运动的彻底平反等消息。原来我在1959年底被划为“漏网右派、阶级异己分子”后,下乡监督劳动改造11个月,不久前才被允许回家监督改造,要定期上交自己的思想改造汇报,只能关在家里作些翻译工作,没有亲朋敢来看我,怎么能知晓国家大事?
  老韩和晓丘告诉我:在运动中,人大党委规定:三个大组的调查组成员都各自回到原来的县和公社,一面劳动一面进行运动,大组长和领导干部是揭发批判的重点对象,他们受尽了折磨。他们还告诉我:那位下放到藁城的中央部长,在运动中因病住在医院里,藁城那位县委书记还专门组织人到他的病床前开大批判会,批判他的右倾。
  他们说的情况启发了我,我想:既然调查组的活动不算错误,那么,根据什么理由将我定为“漏网右派”呢?原来开始批斗我时,哲学系总支组织了一些群众对我开“帮助会”,要我交代自己的罪行。我以为:既然犯了这么严重的政治错误,总有思想根源,于是拼命挖掘自己头脑中的资产阶级思想,从我的家庭出身、抗战时期参加学生运动、脱党、在昆明参加“一二·一”运动时又觉得领导“不民主”,一直到解放后参加历次政治运动中的错误思想,和盘托出。群众总是不满意,不断追究,往来反复多次。组织上还将我所有的讲课讲稿和所写文章底稿拿去,组织人搜寻其中的反动言论。最后在办公楼上大礼堂开党员大会对我进行批判。我走进会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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