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明:黑雀群》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陆天明:黑雀群- 第27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为什么?这是命令!”高福海再次大声吼叫。
  
  “命令?这些下命令的人太可笑了……”韩起科苍白起脸色,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说谁可笑?”
  
  “我说这命令可笑!”
  
  “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说这命令太可笑了!”
  
  严重的“伤害知青事故”
  
  “啪”地一声巨响,高福海胀红了脸,用尽全力,抡起胳膊,狠狠地抽了韩起科一个大嘴巴子。所有在场的人——马桂花,范东,张建国、孟在军,还有通信班的两个小战士,全愣怔住了。韩起科似乎已经料想会有这结局的,只是略略地摇晃了一下,木木地看了看高福海,甚至都没有去摸一下立刻肿起的脸颊,然后……然后,就转过身,慢慢地向大门外走去了。他不想说任何话了。他知道,说也无用。
  
  “韩起科!”高福海冲着他的背影大叫了一声。
  
  “……”他站住了。一动不动。但只是用背对着高福海。
  
  “你咋回事?啊?”高福海大步走到他面前,问。“到底咋回事?啊?中央和省委的命令。
  
  一万两千条人命。你想啥呢?你脑袋瓜里是进虫子了,还是进水了?“
  
  “……”韩起科不作声。
  
  这时,高福海突然抓住韩起科的胳膊,用力一拉,让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而后对他低声说道:“他们要走,是因为我们没把冈古拉搞好,是我们没本事……明白吗?别再跟人置这个气了。他们本来就不属于冈古拉。让他们走吧!明白不?千万别再截留拉运麦草的车子了。啊?”
  
  听到从来不会低头认错的高福海,居然说出这样近似恳求的话来,韩起科心里一下涌起一股酸热,抬起头认真地看了高福海一眼,脸一下胀得通红,整个人都发愣了似的呆站了一会儿,而后突然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大步走出高福海大屋。高福海以为自己已经把他说服了,还真松下了一口气。因为他太清楚了,这狗屁孩子要真犯起倔来,是什么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但他万万没想到,大约只过了几十分钟,又有人冲也似的跑过来,大声报告道,不好了,韩分队长把麦草点着了,大火烧起来了……高福海脑袋一蒙,也一惊,忙问:“谁……谁点着了麦草?”
  
  那人刷白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是韩分队长啊。真不知道他到底咋弄的。他还往麦草上洒煤油。洒……洒……洒了煤油啊……”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急得双脚直跳,两行眼泪同时便哗哗地直往下流淌。
  
  是的,韩起科走出高福海家门后,就去放了一把火,烧掉了刚铺起的麦草路。他听完高福海的解释,确实点了一下头。但他的这个“点头”,并不表明他赞同高福海的观点。其实那会儿,他似听非听着,一边在听高福海说,一边却在跟自己的内心商量着什么。经过这几天的思考,他要做一个最后的判断,下一个最后的决心。这个“点头”,其实是在跟自己点头。
  
  表明他的思考结束了,可以产生一个最后的判断了。这个最后的判断,滋生了一种最后的绝望。这个最后的绝望产生了一个最后的决心。这个绝望,这个决心,催成一个最后的行动:他要烧掉这条麦草路。走出高家后,他在雪地上默默地站了会儿。这时候气温已经开始下降,风势也逐渐转大。他觉得浑身燥热,解开最后几粒大衣扣子,上库房里找出一大桶煤油,向铺路的人群走去。一边走,一边向刚铺起来的那七八百米麦草路上洒煤油。大伙起先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后来见他点火烧着了这条路,都傻呆着了。他又往好几辆驮运麦草的大车上洒了煤油,然后,用一卷同样蘸过煤油的旧报纸,把大车上的麦草引燃。火势借着风势,风势和火势又催赶着惊吓了的马匹;马匹们拉着着了火的大车,在几千名惊慌失措的人群中狂奔乱跑,就像十几个在人群中正在连锁爆炸,又在迅速游走移动的火药桶。这样燃起的一场大火,引发的一场混乱,没法不产生巨大的祸害。事后统计,一共烧坏、踩坏、摔坏三十七人。其中有十九名是各单位来的知青。八男,十一女。还有两个知青的娃娃;其余为本场职工家属娃娃,伤势也都比较严重,造成了一起当时全国最严重的“伤害知青事故”。
  
  当天,这事故就报到了北京。最高方面立即下达了三点指示:一、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伤员,特别是要确保受伤的知青和他们的孩子一个不死。二、查清事故原因和责任者。从快从重惩办肇事人。
  
  三、此事不得见报。
  
  荒唐而又“残忍”的事情
  
  事故发生后的第二天,韩起科就被捕了。捕前,他失踪了几小时。没人知道,这几小时里他到底去了哪儿,又去干了些什么。也没人知道,那天他到底为什么要烧这样一把火,造成那么大的祸害……我再次见到他,已是多年后的某一天了。也就是说,是他刑满释放后的某一天……
  
  大火烧起来的那一刻,我不在现场。我早已从那个大地窝子里回到了学校。大地窝子里发生的那一幕,深深地震撼了我。我一直睡不着。高福海和韩起科这两个人的面容一直在我脑海里闪烁,回旋。我自以为已经开始熟悉这二人了,在经历了大地窝子那一幕以后,我才觉出,这二人对我来说仍然是个谜。自己依然不了解他们。跟他们依然隔着好几层。
  
  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诧异,忐忑,惊骇,又好奇……后来就恍惚地听到了那大火的啸叫,那燃烧中的树木在噼噼啪啪地开裂,倾倒;还听到了慌乱中的人呼马嘶。等我赶到火场,天色已经微微转蓝,火也早已熄灭。整个火场在灰白色的曙光里,冒着一绺绺浅淡的青烟。没受伤的知青正慌忙地抬起受伤的知青,往场部卫生队送。路旁地头林带空地间,到处都遗落着鞋子帽子背包水壶大衣之类的东西。还有烧残的大车排子和撞坏的架子车轱辘。事故发生的第二天,韩起科就被捕了。捕前,他失踪了几小时。没人知道,这几小时里他到底去了哪儿,又去干了些什么。也没人知道,那天他到底搭错了哪根筋,居然会干出如此荒唐而又“残忍”的事情。失踪前,他好像来找过我。当时,我睡着了。
  
  在火场上忙了整整一天,接着又开了大半宿的事故分析总结会,人整个儿都累劈了。回到宿舍,脑袋刚挨着枕头,就呼呼地睡死过去了。睡梦中觉得有人在敲门。但我实在睁不开眼,手脚也酥软得一点都动弹不成。第二天,我悄悄地问小分队的人,昨晚你们谁来敲过我门了。他们全说没有。这样,我认定,敲门的就是韩起科。我想,这时间他来找我,一定感到自己走投无路了,一定是有什么“后事”要托付。也许还会告诉我一些平日里绝对不会跟别人说的事情。我怎么偏偏就在这时间睡死了呢?假如没睡得那么死,韩起科一敲门,我就醒了。在他最需要人帮他一把的时候,我能接待他一下,给他一点心理的安慰,或别的支持,后来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像现实中发生的那样让人痛心了。多少年来,我真的非常怨恨自己,也非常后悔…………立即逮捕韩起科的命令最早是传达给朱副场长的。(事情发生后,高福海完全病倒了。
  
  也可以说,精神上完全垮了。上头便责成朱副场长暂时代理他的职务,主持冈古拉的全面工作。)朱副场长担心小分队的人裹乱,在执行逮捕令前,派人先把小分队的人全都看管了起来。(考虑到那两个基干武装民兵连的人跟韩起科和小分队都比较熟识,他都没敢使用他们,而是调用了那批退伍军人来执行这个任务。)而后就发现,韩起科失踪了。找遍了整个场部,也不见他的踪迹。四处都可以见到他的脚印,但就是不见他这人。于是,没多会儿工夫,谣言四起。有的说,韩起科这狗屁孩子性子硬,就是死,他也绝对不会让人把自己抓走去坐牢的。很可能自杀了。上他的“诞生之地”第十七棵黑杨树跟前“抹脖子上吊”去了。(后来,追捕的人确实也在那棵黑杨树下发现了他的脚印。但没见“尸体”。)多数人却认为,他可能是去找他那些“狼妈妈”了。死了心的他,对冈古拉,对周围的这些“人”完全失去了“信心”。他想离开。一去不再回头了。甚至有人说,天亮前那一刻工夫,他们看到有一群老狼在他住的那口泉眼儿那儿转悠了老半天。他们还看到,韩起科那间小木屋的窗户子里当时还亮着灯。随后,灯灭了,狼群也不见了。他们还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酷似韩起科的年轻人,背着一个包,随着狼群快速地消失在高地东侧那片起伏不止的大沙包里……仅仅过了几小时,人们看到,高地上的那两间小木屋突然起火了。冲天蹿出的火焰足有二三十米高。朱副场长得到此报告,涌上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小子畏罪自焚了?忙带十来个退伍军人,带着轻武器,赶到高地上,却在那这两间正燃得炽烈的小木屋跟前,发现了韩起科。他默默地站在那儿,似乎正等着他们来抓他。当时,朱副场长等人还不敢靠近他。他们知道这小子的厉害。那些退伍军人端着枪,在他身后一二十米的地方,警觉地监视着他。他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身后有人似的,只是一动不动地冲着那熊熊大火发愣。木屋渐渐地在火焰中垮塌。飞舞的火星子像镏金的小精灵,点缀着整个天空。火焰随后就暗淡了,缩回到那暗红色的灰烬中。他这才颤栗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来。人们发现,他已经把自己的双手捆上了。是他自己捆上的,还是谁帮着捆上的,那就没人知道了。反正人们从正面看到他时,他的双手已经是捆着的了。用一根黑白相间的羊毛绳捆起。这是生活在高地荒原上的牧人常用的一种绳子。然后,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两间完全烧毁了的小木屋,平静地向朱副场长和那些持枪的退伍军人们走了过去……
  
  他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后来在法院内部,关于他这个“自捆待捕”情节,算不算“投案自首”,量刑时要不要酌情减轻,还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另一个引发争论的问题是:到底是按成年人来判他,还是按未成年人来判。在冈古拉,有一部分人非常恨他,说,从这小子一贯的所作所为来看,他绝对超过十八周岁了,这个没人搞得清他身世的浑蛋小子肯定一直在“装嫩”,现在就得“剥开他画皮”,还他“原形原貌”,按成人来重判。不狠狠判他一家伙,“不足以平民愤”。但多数冈古拉人的心情却十分复杂。他们说,他是他们眼瞅着一点点长起来的。怎么算,今年也不满十七周岁。以往的许多事,全怪罪到一个娃娃身上,是不公平的。纵火伤人,当然应该惩罚,但他纵火的动机和诱因始终没查清。考虑到,他还“未成年”,还是应该从轻发落。但说归说,法律看重的是证据。谁也拿不出过硬的证据来证实他的出生年月。在那个人人都有一份绝密档案的年代里,去查档的审判员发现,他居然没有档案。审判员们去找高福海。高福海也愣住了,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