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10年第3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当代 2010年第3期- 第2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他们打爆了。儿子说:妈妈;你在哪里?你赶紧回来吧!姥姥真让人受不了!她绝食;半夜唱歌;将大便纸放在小书台上……还将垃圾袋从五楼的窗口上往下扔……女儿也打电话说:妈妈我真的一天假也请不了;实在是太忙了;嫂子非要将姥姥送我家几天;可我这儿桢桢每天上幼儿园都那样费劲我哪能照料好姥姥啊…… 
  就这样;我损失了多半旅游费止步而返;我退休后的第一个计划夭折了。当然第二个第三个等等的计划到目前也仍然没有实现。可我的六十大寿提醒我;我的确是个来日不多的人了! 
  我得趁着我头脑还没有萎缩之前将母亲和我自己的几桩大事办好;那就是我们的归宿问题;包括身前身后的。二十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墓地还不花什么钱;我在荒凉的陵园给他们找了一处能够合并骨灰的地方;父亲的骨灰在那里孤单了二十年;母亲至今也还没有要去的迹象;而我担心哪一天我突然走在了她的前面或者…… 
  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已经开始陆续离世了;尽管六十岁去世被现代人称谓“英年早逝”;可现实是不理会人们的矫情的;五十岁出头的时候我们在本市的老同学们聚了一次会;大家调侃说死亡已开始袭击“五十岁”群落了;大家列举了一些已不在人世了的名字;男人女人都有。老年人们壮举般喝了酒;忽而摩拳擦掌;忽而扼腕叹息;后来又都唏嘘不止;纷纷悲叹人生苦短;要做的事都还没来得及做就已风烛残年了! 
   
  六支蜡烛着了一半就被我吹灭了;我将它们一支支从小玻璃碗里取出;玻璃碗洗净之后残烛们以一种新姿态重新变硬;我将它们一一包好收了起来。我在这个过程中像策划一个阴谋一样暗暗地下了一番决心;我要找个地方将母亲托付出去;而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将自己也安放那里。其实我这样的心思已有好几年之久了;因为总觉得这是个阴谋;因此又极力地回避着;直到两年前我被一辆车撞骨折了之后。 
  还好;撞我的车没有逃跑;开车的小伙子是个二十多岁的武警小战士;他和他的战友们左一声大娘右一声大娘地叫着我;背着我在医院的楼上楼下跑了个遍;后来骨折的腿打了石膏;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被他们送回了家。腿打了石膏后就不像是自己的腿了;由于疼痛和沉重;我的身体多了一个大累赘;在他们抬着我上我家楼梯时我发愁地哭了起来。几个年轻人不知所措地向我保证说:大娘;您放心;我们是军人;我们会对您负责到底的。他们还说:大娘;您这把年纪的人在马路上行走一定要慢!一定要靠边!一定要多看多注意才行啊!我像个小孩子似的频频点着头;我的生活中有好多年没有人这样叮嘱过我了。令年轻人没有想到的是打开我家门之后的情景;一个满头白发更加苍老的老年人正惊惶失措地堵在门口看着他们。我在汗泪交加的脸上抹了一把对他们说道:这是我、母亲…… 
  后来几个年轻人和我商量私了这桩车祸;他们都是从很穷的山区好不容易当兵出来的;搞不好前途就毁了。他们的诉说让我同情;我就答应了他们私了。私了的结果是他们几个凑一份钱替我雇个保姆。我挣扎着欠起身;看着无能为力的腿只好点了点头。 
  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年轻人先后给我雇了两个保姆;但一老一小两个保姆都是因为先看见了沙发上打着石膏的我;勉强答应留下来;但又发现里面床铺上躺着一个更加苍老的人之后;就再也不来了。后来我的儿女们轮流上门来照顾我们;他们一边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边抱怨着我为何要把撞伤我的人放跑了;好像我目前的这种困境如果不是被车撞出来的就永远不会来到似的。儿女们轮流来我家的这段时间给我增添了很多的烦心事;那大多都是他们自己的不顺心;经济拮据啦;工作压力大啦;孩子学习不理想了;时间不够用了等等。还有他们随时响起的电话铃声让我阵阵心跳。有一天我就发了火不让他们再来了。我拄着拐棍在屋子里和母亲挣扎了半年;竟然就好了。人一好;一些想法就又死灰复燃了;要过“自己日子”的想头就又强烈了;事情变得更加紧迫、更加当务之急了。 
   
  过完六十大寿后;我决定去考察几家养老公寓;我听说其中一家是政府补贴专为够级别的老干部而建的;另一家是社区和某企业联办的;还有一家是私营的。据说这三家养老机构在我们目前这个城市里算是很上乘的几处养老的地方。我算了算;我和母亲的退休金加起来够我们两人在养老公寓享受中上等水平的生活了。 
  我第一站要去的是地处城郊交界的一栋名称叫“阳光养老乐园”的大楼。我曾经路过时看见过那座豪华的、宛如四星级酒店的高楼大厦。那大楼还是满能引起人的遐想和憧憬的;还有它的名称;都让人觉得一个人的晚年如果能在这里度过一定会非常幸福。 
  我乘着公交车走了七八站就到了目的地。公交车在我身边扬起一团气体就开走了;我抹了一把被风吹乱的花发朝那座离路边不远的、绚丽的大楼走去。我有些慌乱地被玻璃旋转门旋了进去;大厅的地磁砖像镜子那样晃我的眼睛;自从那次骨折过来以后;我变得有些战战兢兢的了。每每路过有大镜子或大玻璃门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窥窥自己的身形;真是沮丧!我是怎么变成了一个老者的呢?我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大厅里静悄悄的;我忽然觉得走错了地方;无论大酒店还是老年公寓都不应该如此寂静啊?我正东张西望着;总算有一个中年男子朝我走了过来。你好!你是要入住我们的公寓吗?是;哦不;我是先来看看的。我站住回答他。他也停住了;站在我对面说:好啊;欢迎欢迎!我是这儿的经理;你是打算看哪一部分呢?我们的环境设施相当完善;有娱乐室;餐厅;健身房;单人间;双人间;还有三人间;有普通护理;还有高级护理;特殊护理等等……我点点头说:那我都看看吧。他看着我如履薄冰的步态说:没关系的;我们这地板是防滑的;那么多老年人每天都从这里进进出出的;如果这地真像是冰那样滑怎么得了?他责备起我的无知;可我的心理紧张并没有消除。 

   
  电梯将我和这位引路人带上了七楼;还好;幽长的走廊铺着四星级酒店那样软绵绵的地毯;以至对面走来的一位老人由于脚步无声和光线的暗淡使他像个影子似的飘了过去。我回头去望他;他也正回头望我。他的年纪似乎比我长不了多少;可他的眼神怎么像我母亲那样苍老呢?我赶紧转过头跟着经理朝前走去。 
  七楼走廊的尽头有一间很大的娱乐室;有一台大电视机;有三三两两的牌局;有胡琴拉得不错的老人;有聊天的;有看电视的;也有独自坐着发呆的。看见经理领着一个人站在门口;老人们停了下来;都纷纷朝门口张望着。今天大家都好吧?经理对他们打着招呼。老人们咧开残缺的牙齿点着头;哼哼哈哈起来。一股强烈的“暮气”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蓝色大褂、体形臃肿的女人从我和经理的中间挤了进去。经理躲闪了一下微皱着眉头看了看那个肥硕的背影对我说:她是我们公寓收养的义工;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头脑有点……我极为理解地点点头;退到了走廊里。我想看看特殊护理的房间……我对经理说。他不解地看了看我说道:特殊照顾是指那些完全丧失行动的人比如瘫痪呀什么的……八楼有餐厅;先到我们的餐厅去看看吧? 
  我跟着经理将餐厅、健身房等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然后在我的再一次要求下他带着我来到了十一楼。他让一个服务员打开了一间“特服”房间。房间的光线很不错;但一缕异样的气味儿扑了过来。靠近窗子的大床上躺着一位近似骷髅般的人。我惊慌地看了一眼经理;他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只站在门口对我介绍着说:我们这种特殊护理的房间都是面朝阳的;房间与三人间两人间的面积一样大;卫生间洗浴室都是独立的……床上那个“骷髅”开始动了;她的枯树杈般的手臂朝门口这边伸着;继而整个身体都开始挣扎;特别是她那如同一团乱枯根般的脑袋……那张着的、黑洞般的嘴巴像是一个溺水多时的人正在呼救……经理感觉到我的不适;有几分不情愿地说起了这位入住者。没办法!她总是这样;她一看见来人就是这样;她其实什么都不缺……她的儿孙们都是些很有钱的人;他们轮流来看她……她今年九十四岁了……你再来看看其他的房间。经理说着朝走廊退去;我的脚步比表情更加慌乱;我忍不住又扭脸朝床上看去;可女服务员已经在锁门了。 
   
  我往回返的时候坐在靠门的一个座位上;是一位年轻人看见我后主动让出来的;他一定看出来我不仅仅是一位老年人;而且还是一位身体极度不佳的人。我带着满脸病容向他道了谢。一路上;“阳光乐园”大厅里那亮得让人担心的地板;枯木老者呼救般的模样;呆板麻木的服务员;缺乏亲近感的男经理;走过去回头看我的像是游魂般的老头儿……总之;这栋过于豪华的“老年公寓”肯定不适合母亲;也不适合于我。 
   
  我疲惫地进了家门;端起凉水杯大口喝起来;我从茶几上方的小墙镜子里看见站在我身后的母亲。她咄咄的神情里有着一种质问;我眼睛朝下向侧面睃了一眼问道:你、饿了吗?她一动不动还那样站着;我断定她这会儿是清醒的;我想溜到厨房去;但她突然骂道:没有良心的!我一哆嗦;杯里的水晃出了一些。我默默地嘀咕着:天啊;她是怎么变成神仙的?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两个面对无言;小桌子上的饭菜毫无滋味;我们似乎很久都没有这样正经地坐在饭桌前了。我垂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因为在锅里炖得久;三个菜盘里的菜昏暗陈旧;我俩形同嚼蜡。母亲皱着眉头在几只菜盘子里划来划去;而我的几个牙齿由于不同程度的松动每嚼一口也不由得紧皱眉头;母亲突然叹了一口气放下筷子说了一句:怎么一个熟人也没有了?此刻的母亲异常清醒;她混浊的眼睛朝我的背后望了望;似乎我背后藏着几个她的熟人。我赶紧埋头吃饭;已开始弯曲的脊背阵阵发冷。经母亲这一提示;我忽然意识到我也没有多少“熟人”了;就是那种很贴己、能够说心里话和帮上忙的人。 
  我最要好的几位朋友由于近年来的自顾不暇而都不大来往了。一个年近七旬曾在政治上栽过跟头从此一蹶不振的人;一个在进入老年后被一个小他二十岁的老婆整得筋疲力尽的人;还有两个保持了三十多年友谊的好姐妹;一个前两年中了风的蔡梅;偶尔我去看看她。另一个张雪琴被儿子接去南方继续给他们发挥余热去了!起初张雪琴倒是常给我打电话来;唠起家常话好像不花长途话费似的。她说钱对她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吃的穿的什么都有;问题是吃穿对她来说也没多大用了;医生劝告她说食物上有好多种都得戒掉。她对我抱怨着说那还用得着医生说吗;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就是每天摆上一桌子山珍海味还不是干看着;能吃进去多少呢!还有穿的;一个整天在屋里当老妈子的人有那个要穿戴的心思吗?连自己的退休工资都花不出去!所以打长途电话是个花钱的途径;能有这么个途径也该知足了啊……哈哈! 
  可是母亲竟然这时想起她的友人了!她八十岁那年最后的两个好友先后离世;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朋友了! 
  母亲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