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评介丛书 夜半的太阳-普鲁斯特和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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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文学评介丛书 夜半的太阳-普鲁斯特和追忆似水年华-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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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之前,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写着自传体小说《让·桑德伊》,但是由于没有动力,也没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和绝对安静的环境,还可以说没有顽强的毅力和成熟的才华,他没能完成它,也没有发表它。不过,《迫忆似水年华》的灵气和光彩,在其中已时有显现,从内容到形式,它都算得上《追忆似水年华》的雏形。

  现在,母亲带走了他的整个世界和一切欢乐,他的全部身心,全部灵感、全部智能都投入到写作上了。他早就有当作家的意愿,也具有了作为一个伟大作家所必需的生活积累和知识准备,以及观察、感受的能力与技巧,文学又成了他自救和自娱的唯一手段——这一切都决定了他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和思想家。他对文学先于弗洛伊德运用了心理分析,虽不系统化、理论化,却很形象,很能引起读者的共鸣。他分析自己的昨天,分析昨天发生的许多事,昨天出现过的许多人,并在时间轴上将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同一种感觉作对比,从中深深体会第四维上所隐含的人生的奥秘,使他惊讶,使他释然。他就生活流程中、具体环境和事件中的人进行心理分析,譬如斯万猜疑奥黛特生活的另一面时的心理,又如他期待希尔贝特主动来和解时的心理,不抽象,不升华,但是真切,准确,生动,细腻,使他看清了昨天的自己而有觉悟后的轻松,从无常中看到了有定而获得心理平衡;也使人们看清了他,从而又看到了人们自己,使他们顿然理解了生活——不是它扑朔迷离,而是他们身在局中,不能自拔,经他点拨,蓦然回首,若有所悟,放眼三界,反观心灵,若有所思。

  将普鲁斯特与弗洛伊德并提,不是贬低他,也不是抬高他。弗洛伊德积几十年临床经验,创立了通过剖析、调节人们心理以矫治其生理病态和行为病态的精神分析学,普鲁斯特则通过对自己心灵以及它所感知的一切人物事件的多年分析,在一部长河小说中展示了人心的微妙之处,人际的微妙之处,揭开了那支配个人行为及人际互动本身却运动不止,不能停留、分割以反观自身的意识之流的秘密。他告诉人们,生命本身并无意义,譬如动物、植物,它们从某种意义上说并无生命。或者说它们的生命毫无意义。他告诉人们:我们的生命,真正的生命,是最终得到揭示与理解的生命,是唯一真正体验过的生命。很多人湮没于生活之流,意识之流紧紧束缚于生活,没有一刻闲暇来反观生命本身,使得许多幸福的美好的东西被时间无情吞噬,永不复归。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普鲁斯特由于命运安排,获得了心灵空间,认识到了人类的一个误区,他不仅给自己找回了失去的时间,也使急急匆匆、忙忙活活、迷迷糊糊的人们重新理解了生命的意义——四维空间里的人生意义。他使人们从今天走向昨天,而更加知道,应该怎样去走向明天。对于他来说,昨天从今天开始,是一个永远的悲剧。对于后世来说,对于那些拥有未来的人来说,以昨天来观照明天,却是可以避免许多悲剧。正如弗洛伊德通过许多病体发现了使人们恢复心理健康的方法一样,普鲁斯特通过对一个病孩子的一生的分析,既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正常的人,一个伟大的智者和哲人,又使自己成为千千万万人的心灵先知和生活导师。

  昨日重现

  昨日重现的意义何在?

  美的东西,能给人们带来幸福感的东西,必然是人们熟悉的东西,人们理解了或能够理解的东西。黑格尔曾经举了一个著名的例子,一个小男孩,站在一条河边,河与他无关,不给他任何喜悦。他抛下一枚石子,水面出现一串涟漪,这时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愉悦感浸遍他的全身。很多人也许有过这种体验,他在茫茫人海中看见一张女性的脸孔很可亲,很美——也许他没弄清,也许她并不美,只是因为他从她脸上、身上发现了一些熟悉的特征,是他母亲的,或者昔日情人的。“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己所爱的女孩,她是我喜欢的,是我需要也需要我的,是与我相依为命的,别人也许认为她不符合美的标准;可我觉得她美,因为她而感到幸福。昨日就象一个情人,或者是昨日情人的倩影,或者是亲近的热爱的人的某些特征,或者那条由于主体思维的投掷而与他发生关联、给予他惊喜的河流。人们以昨天经验与眼前景象的吻合来酝酿美和幸福,没有记忆的人,不会有现在,失去昨天的人,也不会有未来。

  当然普鲁斯特的昨天与一般人有所不同。他不是以一个昨天来认同一个今天,不是以回忆来构思未来。他以昨天中的另一个昨天来认同昨天中的一个今天,他以一件往事来印证另一件往事,他以两种过去的经验的叠合来给现在病房中的自己以愉悦与满足。他已不是现实的自己,他已进入四维空间,以今天为终点亦为起点,神思不断反射向过去。如果将一般人的意识比作双向运动的几何轴,那么他的思维则是单向运动的几何轴。当思维在负方向上扫过两个或更多相似或相关的点时,他便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虽然自他母亲去世后他还生活了十余年,但他越来越失去了一般而言的生活的意义。最初,母爱的余光照着他,他还继续涉足红尘,去过雷泽尔瓦尔、凡尔塞、卡堡等地,并发表了许多文章。与此同时,他的眼光愈来愈收缩而投向内心,他的思维愈来愈沉缅进过去。昨日重现的光芒愈来愈强烈而现世的色彩愈来愈黯淡。他逐渐患上了一种“自我闭锁症”。在《贡布雷》中,他将自己的这种症状加诸莱奥妮姑妈身上。在外祖母身上也有提及,那是戈达尔大夫对她提的建议:足不出户。他明知道出外散步、旅游对身体有好处,可是由于害怕万一过敏发病,而“因噎废食”,干脆杜绝外出,并且,他甚至使自己认为自己根本就不想外出 (而不是有所顾虑),从而习惯了隐居。他多次提到习惯,正是习惯使他免于恐惧与烦恼,也正是习惯封闭了他,使一个活生生的人甘心作了蚕蛹。他也习惯了回忆和思索,习惯了生活在没有正方向的四维轴心,习惯了生活在昨日的光影中。母亲和外祖母在世时都鼓励他外出,而现在,他不仅不外出,而且真的以为自己不能外出了。他害怕噪音,容易失眠,于是他便请人将他的卧室的墙壁全部加上软木贴面,隔绝一切尘世之音。他真的是在作茧自缚。或者说,失去母亲之后,他不知怎么照顾自己,经不起任何烦恼困扰,所以恨不得龟缩进自己的内心而离尘脱世。即使为了写作需要而不得不去实地观察,他也是将车子封得严严实实的,就象是将他那坟墓似的房子套上了轱辘。

  正是以这样特殊的生活方式,他写出了旷世之作。他有了足够的时间,投入了全部身心,已经具备了极尽其微的能力。他平静地、不紧不慢地追忆着,思索着,许多纷纷杂杂的情景浮出海面,又找到了它的合适的位置。当他将一切记忆都调动起来,加以排列、组合、对比、变形而最终在四维空间里安顿好后,昨日之光——母爱之光,幸福之光,理性之光,便照亮了他的现实世界,照亮了他的坟墓。他的物质世界是一片死寂,没有人间的繁荣景象,可他的心灵世界是一片辉煌,他的昨日就是他的未来,他以记忆重构了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比任何人的世界都更完满。

  幸福应该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一种客观判断。人们为安徒生童话深深打动,他们惊佩他的才华,赞赏他的成就,但他们不能说他幸福;反之当他在化身于幸运王子、化身于白天鹅而感到快慰时,人们又不能说他不幸。万贯家财,娇妻美妾,出将入相为王侯,都未见得幸福;石床瓦枕,寒窗冷砚,粗茶淡饭着麻裳,都未见得不幸。人们没有权力去评判别人的幸与不幸,因为他们无法替代别人的感觉。假如人们不得不评判,那也是下给后人的结论,是一种抽象,无关于对象本身。普鲁斯特以回忆来充实现实生命,以昨日来代替未来,他的生活是虚幻的,但他的感觉却是真实的。不管方式如何,不管他和别人的生命流程有什么不同,结果,或说效果,却是一样——归于感觉。所以,人们又何必嗟呀他后十七年的不食人间烟火呢?

  另外,昨日重视对于他而言不只是生活中虚幻的安慰或无意识的自欺,它也是他的事业。每个人都有实现自我的方式,建功立业也好,持家育子也好,对于人和人类的意义都是一样。著书立说从来就是一项许多人有意为之的事业——古人云:“太上立功,其次立德,再次立言,”且不论立言与立功之高下,至少它也是一种事业,是一种生活方式,沟通世界,把握世界的方式,从这点说,普鲁斯特又活得很真实,并未与世隔绝。他在重寻失去的时光、重温昔日的情爱、重建人生的幸福、重获心灵的寄托的同时,也在着意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追求人们心正向之的成就与荣誉,追求生命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追求完美无缺的人生。

  那么人们就不要简单认为,《追忆似水年华》只是昨日的浮光掠影的再现和意识之流的飘忽不定的扫描。这部自传体小说既是自传,又是小说;既有对自己心灵历程的详尽记录,又有对它的深刻分析,既表达了对逝去时日的无限怀恋,又表达了对现实生命的深深热爱,既发掘出了昔日的陈根,又开放出了未来的花朵。他是带着伤感和迷茫之情去追忆的,可当他下笔时,理性之流汨汨而出。这个本可以成为一流美学家和哲学家的人,充分运用了他的哲学分析,充分体现了他的美学观点,也充分发挥了他作为小说家的创造天才,对昨天进行了加工。重现之昨日之所以如星河灿烂,正是因为普鲁斯特在其中洒上了爱的光芒,染上了美的色彩,缀上了智慧的明珠。人们可以看到,在小说中,本来被无数偶然现象、被无数人物事件、被无数情绪意念冲击得纷乱杂陈的生活,神奇地建立了联系,变得有条有理。那些被人们疏忽和忘却了的感受,那些曾经激动过人们的美和抚慰过人们的爱,都重新焕发了异彩,不仅有无穷的回味,还带来无限的神往。于作家而言,这本就是幸福的回归,于读者而言,它还使他们在理解了幸福之谜的同时,知道该怎样去启开幸福之门。

  文学既要真实再现生活的原貌,又要深刻表现生活的本质,揭示生活的秘密。那些对生活进行变形改造、提炼加工后的艺术作品,是一种更高的真实。一种必然可以由多种偶然组成,作家抓住了这一些必然,或为更好体现这一必然,就可以任意选择或替换那些偶然。 《斯万之恋》也许纯属子虚乌有,作家大概只知道斯万娶了个下贱女人,但他通过一系列虚构,运用自己的想象、推理,又将自己的感受加诸其上,从而体现了情爱与性爱之冲突、美感与欲望之冲突、身分及观念与共同人性之冲突这一必然。他与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悲剧,与实际经历有很大出入,甚至亦可能纯属虚拟——从人名到事件,但他的全部感受都是真实的,是他那病孩子的敏感、脆弱的心灵必然产生的,不论他和什么女人恋爱,猜疑、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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