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 -冯骥才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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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 -冯骥才1012- 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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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一天吃了氰化钾,一下就完了。谁也不 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自杀,遗书也没留下。农场对待这种事通常只用一句“想不开”了结。但 这女学生的难友悄悄告诉我,她最近私下里总说一句话:“我不能再忍受人格侮辱了。”她 究竟具体指什么,无人得知。我却明白,她和我过去一样,太脆弱,太自尊;她还不知道, 在这种苦难面前,人只能把人的一切全放下,把自己变成一个“○”,也就活下去了。如果 你还认为自己是个人,那就很痛苦,甚至活不了。
  老实说,我能承受这种贱民生活,又是为了我的爱人。她大我六岁,我俩没有孩子。她 家庭出身好,一直是组织培养对象。在我划成右派后,人热劝她弃我另嫁。但她理也没理, 多少年来只靠着她那几十块钱养育我父母,贴补我,一切怨言怨语全部没有。每隔一周,是 GG农场允许探望的日子。她都是在前一天为我准备好吃的穿的,第二天凌晨三点起床,拂 晓时搭车,十点钟到达M村,再步行三十里,下午到达GG农场。只为了撑死了总共二十分 钟的见面。见面在一间很大的筒形的房子里,中间隔一排长长的矮桌,一边是探望者,一边 是我们。见了面,说不了几句话,她便把我的破的脏的衣服拿走,再步行三十里,赶班车, 夜里回到家。逢到刮风下雨和冰天雪地的日子,看着这可怜的女人默默走去的背影,我不可 能再有别的想法。我心里只有一句话:放心吧,我为你活着!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活着,有时 也很充实。
  求知欲是知识分子的本能。我从小的习惯是每天晚上反省一下自己所获得的知识,看看 自己,各个方面,有否新知。“吾日三省吾身”吧!有时发现今日一无所得,便惶然翻身起 来找本书看,若有收获,倒下再睡。
  但到了农场后,不行了。这里有规定,犯人之间不能相互交流思想、借钱、诉苦、甚至 讲故事。一般犯人不会感到特别的难受,我却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是空白,精神的空白。
  我便换了一种方式,天天晚上,闭上眼,把当天碰到的事,反省一下,做为一种难得的 人生经验,代替书本上知识,把这些视为变相的财富收获。当然这祥做有时也会感到空茫。 一次,我得到一个意外的收获,它使我的精神生活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GG农场为了加强政治宣传和思想教育,知道我懂戏,叫我组织一些略通文艺的劳改犯 编排小戏。为了写好戏词,给了我一本掉了封皮、破旧的《新华辞典》。我就问管教人员: “我平时可以看看这本辞典吗?”他说:“这个可以吧!”天呵,我这可有干的了。天天一 有空,便抱起这本辞典看,一字一辞,一页一页,从头到尾,六年间我看了一遍半。《新华 辞典》后边的附录部分还有各种历史、地理、科学的知识,我就背诵,直背得滚瓜烂熟,好 家伙,简直一部百科全书呢!肚子里装下一部字典,会有多大学问?这是不是因祸得福呀, 倘若不是被关起来,禁绝读其它一切书,我怎么可能成本背诵辞典?可是等我出来后对人一 说,朋友都大笑说:“这算什么学问!”果然,过后能用上的东西并不多,日久天长,那些 曾经背诵得精熟的,不知不觉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时更觉得自己被彻头彻尾地荒废了。
  在GG农场里,劳教人员对我说:“你们文化局长怎么跟你这么过不去?你已经到这儿 一年多了,又被开除了公职,按理说与文化局没有关系了,为什么你们局长又亲自签字,追 送来一份材料,把你定为‘极右’?”
  这就使我非常奇怪了。我们局长是一位名作家,大名鼎鼎,就是A呀。我是他领导下一 个艺术学校的业务人员,地位相差悬殊。虽然他有点官僚架子,但每次见到他,待我都特别 和气,似乎还很赏识,究竟为什么非把我置于死地,还要落井投石呢?
  六三年我劳教期满,GG农场要把我送回文化局,文化局不收。农场就硬把我的档案送 到文化局,又给我一个户口条,叫我到所在街道派出所报户口。但我到了文化局报到时,他 们说,一,我是极右分子,应该再回到农场;二,他们没见到我的档案。我一听就急了,去 找档案,迫农场、街道、派出所、公安局都说没见到。没有档案是不能安排工作和找工作 的,生活也就没有收入。从那时直到七九年,我总共十六年没有工作,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无 业游民,靠老婆养着,整天无所事事。是呀,刚才说过了——到了七九年改正右派时,文化 局忽然把我的档案拿了出来。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然,我会告诉你的。哎,我这样东 一句西一句,你是否能听明白?
  别看我没有档案,无法安排工作和生活;可是文革一来,“十种人学习班”不要档案, 马上把我弄进去。学习班并没有学习,而是天天受批判,挨斗,挨骂,挨打。
  不过我的情况有点例外,一是他们认为我是老右派,“死老虎”,没有多少油水了,只 是在斗资本家和现行反革命时,叫我站在一旁“陪斗”。二是我反右以来这些年当贱民的经 历,已经使我对付这些事非常有经验了。我装得极其老实,绝不刺激他们斗争的兴趣,这就 得掌握住火候,不能太殷勤、太积极、太主动,也不能太淡漠、太被动、太不以为然;既要 摆出一种“有压力”的佯子,又不能叫人“破鼓乱人捶”,这分寸把握得比演戏还难。那些 年在GG农场练出来的本事,在这儿全用上了。我像个熟练的大厨师,把自己放在锅里炒, 不能“生”也不能“糊”。我还有两个优势,一是我有文化,会写毛笔字,凡是街道居民委 员会的大小标语都由我来写;二是我有辆破自行车,可以供红卫兵们随便使用,骑坏了,我 修好,他们再骑。你别笑,那时候只要叫我干事,我就感恩不尽了,可有个巴结他们的机会 了。
  在学习班中打人非常凶,红卫兵很情绪化,高兴打谁就打谁。大概唯独我没挨过打。我 真得感激在GG农场那段贱民的生活!这叫“在苦难中学习对付苦难的本领”,用毛主席的 话说,就是“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最近我在报上看到,有一位年轻人责问我们这些右派:“你们当时为什么不站出来反抗 他们?”我真想对他说,如果现在把你放在老虎笼子里,你恐怕是第一个尿裤的吧!
  不去谴责专制者,反而去谴责受难者,这真叫人有点担忧。前两年我不再担心中国再有 发生文革的可能,现在不了。样板戏又唱起来了,毛主席又被尊为神了,《金光大道》的作 者也要“讨个公道”了……当历史的曲直不分,就有返回来重演一遍的可能。不然,你写这 本书干什么?
  整个文革期间,我就像个玩具。人家来了兴趣时,也就是搞运动时,拿我耍一耍;玩腻 了就丢一边,没人理,也没人管。
  六九年,闹着针对苏联的备战,大疏散。街道盾委会要把我遣迭到安徽老家,实际上是 看上我家的房子了,他们想要,想分。但我们一家已经在上两辈就离开安徽,老家没根回不 去。他们就想个办法,以“干部下放”为借口把我老婆下放到西郊区Z村,我算家属随迁。
  我有在GG农场干活的底子,干活不吃力;农村搞运动也比较松,我反而惬意多了。常 常躺在农场炕上看看闲书,门外有鸡啼猪哼,窗前有鸟叫蝉鸣,虽是粗茶淡饭,更有菜清蔬 香,此处岂非桃花源?我不亦陶渊明乎?居然过上一小段田园的生活呢!若能如此,一生也 罢。
  你说,这真是一个知识分子的理想境界吗?
  七三年,又闹着下放干部返城,举家回迁,我因为是“极右”的右派,报户口又好费了 一番周折;报上户口,因为没有档案,仍是无业游民。生活依靠爱人,唉,算个什么男人 呀,不残不废半辈子靠老婆活着。那些年又折腾得家里一贫如洗。本来家里也是物少书多。 六八年十三大柜子的古书被红卫兵抄走,堆在学校地下室里。这些书都是父亲的宝贝,珍本 善本自不必说,名贵碑帖不胜枚举。地下室很潮,书多霉烂;而且地下室紧挨着厕所,古书 纸软,学生们上厕所就进来撕一叠当手纸用。书全毁了!什么“有辱斯文”?要是有斯文哪 来的文革。斯文是什么?是五千年文明吗?你怎么不想想,一个五千年文明的国家,为什么 下了文革这么一个野蛮又荒唐的蛋来?
  文革结束前的日子最难熬,那感觉真像文革没完没了要进行下去一样,不是说黎明前的 黑暗是最黑最长的么?
  当时邓小平复出,政协开始恢复了一点文史方面的工作。政协知道我的情况,就叫我去 帮忙,查资料,抄抄写写,跑跑腿,送个信儿,一个月给二十块钱,总算做点有报酬的事 了,心里美滋滋。一夭,骑车给人送信,看到新华书店的牌子,忽然想到了一九四九年上海 三联书店招人,三四千人报考,我考了第一名。而且因为工作优秀被调到北京三联的总店; 后来搞三反五反时,燕京大学的老教师都被反掉了,我被三联书店推荐去燕京大学教书。那 时只有二十六岁呀!谁年轻时不是踌躇满志,胸怀远大。但后来有的才浅力薄,停住了;有 的自甘堕落,放弃了;可是我……我不正是兴冲冲干着自己的事业么,到底为什么被打翻下 来?虽说反右是灾难,但别人或是好提意见,祸从口出;或是积极参预,搬石头砸自己的 脚,自讨苦吃;可是我……我根本没有沾一点边呀,一张大字报没贴,一句批评的话没说, 究竟是谁一把揪住我,把我扔进井里,又丢下一块石头,再盖上盖儿,把我搞得这么惨,也 把我爱人搞得这么惨,我却一直给蒙在鼓里。想着想着,我再骑不动车了,把车靠在道边, 坐下来,捂着脸呜呜哭了。
  你是明白人,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想了许久,我想这可能是我悲剧的根 由,但我怕自己太主观,任凭自己的想象,弄不好冤枉人家,所以一直闷在肚子里。今天请 你替我分析分析、替我判定一下可以吧,我说得简单明白些——
  当年我们戏校校长是甲,兼任文化局党组成员,文化局长是A作家,兼任文化局党组副 书记,他俩有矛盾。甲校长有才气,说话尖锐苛刻,A作家怵甲校长,更担心这个强有力的 对手与他争权,便借着反右一下把甲校长置于死地。为了加大打击力度,就把他和我以及另 一位副校长硬捏成一个反党集团。我一点右派言论也没有,又整不出什么东西来,便把我在 艺术方面的意见当做反党材料,而且为了彻底打垮甲校长,叫他永不得翻身,才对我落井投 石,增加一个“极右”的罪名……你别只看着我,我这分析对不对?你说呀,要不你点沣头 或摇摇头也行……唉!其实你点头或摇头能管什么用,事情又不能更改,二十二年的辛酸苦 辣全过去了,今年我都过七十岁了……
  有时我希望把一切弄个水落石出,死也死个明明白白,只要知道自己被谁下的这一刀就 行了;可有时,我又非常害怕真相大白,如果真是像我猜想的这佯,我不成为人家权力斗争 一个可怜的牺牲品吗?人只有一辈子,我这辈子岂不是人家打架时随手抛在臭水坑里的一个 石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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