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纪事本末 作者:[清]谷应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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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纪事本末 作者:[清]谷应泰-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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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应泰曰:
  闻之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然而乘机察变,忍耻图存,一旅而中兴奏,五年而天节反,则惠王居栎,仍杀子颓,襄王居郑,终诛太叔,建文之仓皇出奔,或亦有深意焉。又况铁函锁柙,度牒剃刀,先皇所遗也。龙嫠帝后,妖谶亡周,燕啄皇孙,天心割汉,厥有定数,又非智力所移耳。
  乃逊国之期,以壬午六月十三日,建文独从地道,余臣悉出水关,痛哭仆地者五十余人,自矢从亡者二十二士。而廖平之议,以为多人必生得失,不若遥为应援,于时谨侍左右者三人,杨应能、叶希贤称比丘,程济称道人是也;往来道路,给办资粮者六人,冯(氵隺)、郭节、宋和、赵天泰、王之臣、牛景先,各讳名号,潜相通问是也。其经由之地,则自神乐观启行,由松陵而入滇南,西游重庆,东到天台,转入祥符,侨居西粤。中间结庵于白龙,题诗于罗永,两入荆楚之乡,三幸史彬之第,踪迹去来,何历历也。特以年逼桑榆,愿还骸骨,岑瑛据之以闻,吴亮辨其非妄。夫不复国而归国,不作君而作师,虽以考终,亦云恧矣。
  然以予论之,假令成皇方死沙场,昭帝新居谅闇,此时兵力黩于边关,内难伏于高煦,国势危疑,人情牵制,必不能长驾远驭,经营万里之外者。而滇、黔地险,沐氏兵强,因兹遁迹之时,宜申控告之义,非流彘而藉共和,则东迁而依晋、郑,一军出荆门,即襄、邓可摇,一军出汉南,即长江可据。狐、先《河水》之功,冯、邓云台之业,后挽前推,匪异人任也。奈何枕席有涕泣之痕,行旅多橐饘之奉,而兴复大计,阙焉不讲,譬犹危叶畏飙,惊禽易落,正所谓亡国之大夫不足与言事者也。
  洎乎正统改元,帝易四朝,统踰五纪,内鲜惠、怀之乱,外无连、管之谋,嗣服相承,天定之矣。而况主君已老,从者凋零,方险阻备尝之时,正精志消亡之日,鲁展喜之已衰,晋铜鞮而既死,崦嵫待尽,尚安望其复振乎!至若从亡诸臣,国尔忘家,捍王于艰,四十余年,栉风沐雨,即无包胥之义,复楚王于郢中,亦有子家之忠,哭昭公于野井,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而议者据成祖之实录,谓建文之自焚,疑一龙之未出,摈众蛇而不载。夫隐、巢之事,不直序于贞观,烛斧之疑,亦依违于兴国,时史所书,非无曲笔矣。而况胡濙访仙,思恩擢职,以及陵在西山,不封不树,有目者所共睹,又岂得以传闻异辞也。
  第十八卷  壬午殉难
  文皇发北平,僧道衍送之郊,跪而密启曰:「臣有所托。」上曰:「何为?」衍曰:「南有方孝孺者,素有学行,武成之日,必不降附,请勿杀之,杀之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文皇首肯之。及师次金川门,大内火,建文帝逊去,即召用孝孺,不肯屈,逼之,孝孺衰经号恸阙下,为镇抚伍云等执以献。成祖待以不死,不屈,系之狱,使其徒廖镛、廖铭说之。叱曰:「小子从予几年所矣,犹不知义之是非!」成祖欲草即位诏,皆举孝孺,乃召出狱,斩衰入见,悲恸彻殿陛。文皇谕曰:「我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文皇曰:「伊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文皇曰:「国赖长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文皇降榻劳曰:「此朕家事耳!先生毋过劳苦。」左右援笔札,又曰:「诏天下,非先生不可。」孝孺大批数字,掷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文皇大声曰:「汝安能遽死。即死,独不顾九族乎?」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声愈厉。文皇大怒,令以刀抉其口两旁至两耳,复锢之狱,大收其朋友门生。每收一人,辄示孝孺,孝孺不一顾,乃尽杀之,然后出孝孺,磔之聚宝门外。孝孺慷慨就戮,为绝命词曰:「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庶不我尤!」时年四十六。复诏收其妻郑氏,妻与诸子皆先经死。悉燔削方氏墓。初,籍十族,每逮至,辄以示孝孺,孝孺执不从,乃及母族林彦清等、妻族郑原吉等。九族既戮,亦皆不从,乃及朋友门生廖镛、林嘉猷等为一族,并坐,然后诏磔于市,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谪戍绝徼死者不可胜计。孝孺季弟方孝友就戮时,孝孺目之,泪下。孝友口占一诗曰:「阿兄何必泪澘澘,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到家山。」士论壮之,以为不愧孝孺之弟。孝孺又有二女,年俱未笄,被逮过淮,相与连袂桥水死。
  兵部尚书铁铉被执至京,陛见,背立廷中,正言不屈,令一顾不可得,割其耳鼻,竟不肯顾 其肉,纳铉口中,令啖之,问曰:「甘否?」铉厉声曰:「忠臣孝子肉有何不甘!」遂寸磔之,至死,犹喃喃骂不绝。文皇乃令舁大镬至,纳油数斛熬之,投铉尸,顷刻成煤炭;导其尸使朝上,转展向外,终不可得。文皇大怒,令内侍用铁棒十余夹持之,使北面。笑曰:「尔今亦朝我耶!」语未毕,油沸蹙溅起丈余,诸内侍手糜烂弃棒走,尸仍反背如故。文皇大惊诧,命葬之。铉年三十有七,父仲名,年八十三,母薛氏,并海南安置,子福安年十二,发河池编伍,康安鞍辔局充匠,寻皆戮死。妻杨氏并二女发教坊司,杨氏病死,二女终不受辱,久之,铉同官以闻,文皇曰:「渠竟不屈耶?」乃赦出,皆适士人。
  户部侍郎卓敬被执,责以不迎乘舆之罪,曰:「尔前日裁抑诸王,今复不臣我耶?」敬曰:「先帝若依敬言,殿下岂得至此!」文皇怒,欲杀之,而怜其才,且系狱,命中人讽以管仲、魏征事,敬涕泣不可。文皇感其至诚,犹未忍杀,而姚广孝力言养虎遗患,意遂决。敬临刑,从容叹曰:「变起宗亲,略无经画,敬死有余罪。」神色自若,经宿面如生,诛三族,没其家,图书数卷而已。文皇雅闻敬名,既死,犹惜之曰:「国家养士三十余年,不负其君者,唯卓敬耳!」
  礼部尚书陈迪,受建文帝命督军储于外,过家不入。闻变,即赴京师。文皇登极,召迪责问,迪抗声指斥,并收其子凤山、丹山等六人,同磔于市。将刑,凤山呼曰:「父累我。」迪叱勿言,谩骂不已。命割凤山等鼻舌食迪,迪唾,益指斥,遂凌迟死。宗戚被戍者一百八十余人。迪既死,衣带中得诗云:「三受天皇顾命新,山河带砺此丝纶。千秋公论明于日,照彻区区不二心。」又有《五噫歌》,皆悲烈云。
  刑部尚书暴昭被执,抗骂不屈,文皇大怒,先去其齿,次断手足,骂声犹不绝,至断颈乃死。
  左佥都御史景清,建文中以左都御史改北平参议,往察燕邸动静,王尝宴之,清言论明爽,大被称赏。寻召还旧任。及燕师入,清知帝出亡也,犹思兴复,诡自归附,乃诣见文皇。文皇喜曰:「吾故人也!」厚遇之,仍其官。清自是恒伏利剑于衣衽中,委蛇侍朝,人疑焉。八月望日早朝,清绯衣入。先是,灵台奏文曲犯帝座急,色赤。及是见清独衣绯,疑之。朝毕,出御门,清奋跃而前,将犯驾。文皇急命左右收之,得所佩剑,清知志不得遂,乃起植立谩骂。抉其齿,且挟且骂,含血直噀御袍。乃命剥其皮,草椟之,械系长安门,碎磔其骨肉。是夕精英迭见。后驾过长安门,索忽断,所械皮趋前数步,为犯驾状,上大惊,乃命烧之。已而上昼寝,梦清仗剑追绕御座,觉曰:「清犹为厉耶!」命赤其族,籍其乡,转相扳染,谓之瓜蔓抄,村里为墟。有青州教谕刘固者,建文元年,以母老乞归。清为御史,移书招固,因依清同居京师。金川门陷,固弟国劝兄出降,固曰:「固受朝廷厚恩,以老母在,未能即死,矧降耶!」后清遇害,连及固,遂与弟国、母袁氏同日受刑于聚宝门外。固子超年十五,有膂力,临刑,仰天一呼,网索俱断,因夺刽子刀连杀十余人。事闻,诏磔之。
  右副都御史练子宁,名安,以字行,被临安卫指挥刘杰缚至阙,语不逊。文皇大怒,命断其舌,曰:「吾欲效周公辅成王耳!」子宁手探舌血,大书地上「成王安在」四字。文皇益怒,命磔之。宗族弃市者一百五十一人,又九族亲家之亲被抄没戍远方者又数百人。越数年,吉水钱习礼以练氏姻族,未及逮,既官中朝,恒为乡人所持,以告学士杨荣,荣乘间以闻。文皇曰:「使子宁尚在,朕固当用之,况习礼耶!」
  兵部尚书齐泰闻建文帝逊去,追至广德,欲往他郡起兵兴复,被执,见文皇,不屈,死之。从兄弟敬宗、宰皆死,叔时永、阳彦等谪戍。儿甫六岁,给配,赦还。
  太常卿黄子澄,初,执李景隆于朝,请诛之,不听。江、淮连败,拊膺恸哭曰:「大事去矣!误荐景隆,万死不足赎。」建文帝密使子澄召兵,不及。责问不屈,族其家。一子走,易姓名田经,遇赦,家湖广。
  吏部尚书张紞,逊国后,自经死。侍郎毛太,燕兵起,数上封事,条方略。紞死,太亦死。
  礼部侍郎黄观,字澜伯,奉命征兵上江诸郡,奋不顾家,且行且募。至安庆,闻金川失守,痛哭,谓人曰:「吾妻素有志节,必不辱。」遂招魂葬之江上。明日,家人报至,云:「家已被收,夫人并二女给配象奴。夫人翁氏持钗钏佯使出市酒肴,急携二女同家属十余人投通济门淮清桥下死。」观复痛哭。至李阳河,闻建文帝已逊位,知事不可为,乃朝服东向再拜,自投罗剎矶湍激处,舟人急钩之,仅得珠丝粽帽以献。命束刍象观,帽之,而剉于市,籍其家,并连姻党百余人谪戍。
  苏州知府姚善,合镇、常、嘉、松四郡守,练兵勤王。未及战,文皇即位,索黄子澄甚急。子澄匿善所,约共航海举兵,善谢曰:「公可去,善不可去。公朝臣,可四往号召图兴复,善职守土,义当与城存亡。」子澄遂去。善为麾下许千户缚献。文皇诘善曰:「若一郡守,乃敢举兵抗我耶?」善厉声曰:「臣各为其主耳!」语多不逊,遂磔之。善友黄钺者,仕为给事中,与善相期许国。钺以亲丧家居,闻善被执,钺遂闭目三四日求死。或传善款伏,已得宥,钺复瞪目曰:「吾知善决无二心,且少俟之,脱善果不死,吾将下报希直。」希直,方孝孺字也。乃稍稍食。已而善就刑,报至,钺登翏川桥,西向再拜,祀而哭之曰:「吾与君同受国恩,国有难,义同许身,今君与希直同死,吾忍背义独生乎!」祀毕,绐家人归祭具,遂从容整衣冠,奋身入水死。时家人俱窜伏,有友杨福日夜泣桥侧,求钺尸不得,更数日,尸忽自出立水中,成礼葬之。
  翰林修譔王叔英,奉诏募兵,行至广德,闻建文帝逊位,大恸。会齐泰来奔,叔英曰:「泰二心矣!」令执之。泰告之故,乃相抱恸哭,与泰图后举。已知事不可为,沐浴衣冠,书绝命辞,藏衣间,词曰:「人生穹壤间,忠孝贵克全。嗟余事君父,自省多过愆。有志未及竟,奇疾忽见缠。肥甘空在案,对之不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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