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美学史-朱光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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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美学史-朱光潜- 第1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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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一种违反常识,背离实际,胡编乱造而已”。当时北京文化界曾为此举行过一次座谈会,由反形象思维论者说明他的论点,让与会者讨论。作为形象思维的一个辩护者,编者也应邀参加讨论,提出过一些直率的意见。几个月之后,这篇声讨形象思维论的大文就在陈伯达控制的《红旗》(1966年第4期)上最显著的地位发表了,对座谈会上的反对意见毫未采纳。接着“四人帮”对知识分子实行法西斯专政,编者对此也就不再有谈论的余地了,但是心里并没有被说服。去年初读到 毛泽东同志《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憋了十几年的一肚子闷气一下子就通畅了。接着在报刊上陆续读到一些讨论形象思维的文章,受到不少的启发。看来意见也还有些分歧,似值得深入地讨论下去,把这个问题弄个水落石出。问题的牵涉面很广,这里只能从美学史出发,从认识和实践的角度来提出一些看法,请同志们批评指正。
  首先来谈一下反形象思维者控诉形象思维论的一个罪状:“违反常识,背离实际,胡编乱造。”“形象思维”这个词要涉及语言学的常识。它在英文和法文是Imagination,在德文是Einbildung,在俄文是Воображeниe;相应的字根是Image,Bild和O6paз,意思都是“形象”,派生的动名词就是“想象”,“形象思维”和“想象”所指的都是一回事:过去常用的是“想象”,到了十八世纪中期德国黑格尔派美学家移情说的创始人弗列德里希·费肖尔(见本编第十八章)在《论象征》一文(1)里说过:“思维方法有两种:一种是用形象,另一种是用概念和文词;解释宇宙的方式也有两种,一种用文词,另一种用形象。”在俄国较早用“形象思维”这个词的是别林斯基。这两人都是用“形象思维”来诠释“想象”。“名者实之宾”,先有事实而后才有把它标出的词。无论在外国还是在中国,“想象”都是有事实可指的,字源很古的而且现在还是日常生活中经常运用的词,决不是什么“违反常识,背离实际,胡编乱造”。汉语“想象”这个词,屈原在《远游》里就已用了(“思放旧以想象兮”),杜甫在《咏怀古迹五首》里也用过(“翠华想象空山里”)。汉语文字本身就大半是形象思维的产品,许慎《说文解字序》里所说的六书之中“象形”,“谐声”,“指事”和“会意”四种都出自形象思维。中国诗文一向特重形象思维,不但《诗经》、《楚辞》和汉魏《乐府》如此,就连陆机的《文赋》和司空图的《诗品》也还是用形象思维而不是抽象说理。难道这一切都是“胡编乱造”吗?
1.从认识角度来看形象思维
  认识论首先涉及心理学常识,人凭感官接触到外界事物,感觉神经就兴奋起来,把该事物的印象传到头脑里,就产生一种最基本的感性认识,叫做“观念”,“意象”或“表象”。这种观念或印象储存在脑里就成为记忆,在适当时机可以复现,单纯的过去意象的复现是被动式的。文艺创作所用的却是一种“创造性的形象思维”,就各种具体意象进行组织、安排和艺术加工,创造出一个新的整体,即艺术作品。哲学家和科学家对这种来自感性认识的具体事物的意象却用不同于艺术的方式加以处理。那就是用分析、综合、判断和推理,得出普遍概念或规律的逻辑思维。逻辑思维是根据感性认识而比感性认识高一级的认识活动。这个道理 毛泽东同志在《实践论》里说的再精辟不过了。“认识的感性阶段就是感觉和印象的阶段”,“社会实践的继续,使人们在实践中引起感觉和印象的东西反复了多次,于是在人们的脑子里生起了一个认识过程中的突变(即飞跃),产生了概念。”“概念同感觉不但是数量上的差别,而且有了性质上的差别。”形象思维属于感性认识范畴,在文艺方面强调形象思维,因为文艺要从现实生活出发而不是从概念公式出发,所达到的成果也不是概念性的理论而是生动活泼的艺术形象。所以 毛泽东同志谆谆教导文艺工作者必须深入工农兵群众中去,深入工农兵的实际斗争中去,“到唯一的最广大最丰富的源泉中去,观察、体验、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阶级,一切群众,一切生动的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切文学和艺术的原始材料,然后才有可能进入创作过程。”(2)从此可见,文艺创作之前必须有深入现实生活,加深对现实生活的感性认识,积蓄文艺创作的原始材料。这正是根据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和文艺观点,反形象思维论者所提出的公式却是“表象(事物的直接印象)→概念(思想)→表象(新创造的形象)。这个公式并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和文艺观点,其理由有二:第一,概念是逻辑思维的结果,是由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一种飞跃,要经过分析综合和判断推理的复杂过程,表象能简单地就“飞跃”到概念吗?其次,第二个表象即文艺作品,据上述公式,它是由概念产生的,也就是说,文艺是逻辑思维的产品。逻辑思维既然担负了文艺创作的任务,当然就不用形象思维了。这种论点和“主题先行论”倒是一丘之貉。提出这种论点的人反而叫嚷“现代形象思维论是现代修正主义文艺思潮的一个认识论的基础”,大家试想一想,这顶大帽子究竟应该给谁戴上才最合适呢?
2.从西方美学史来看形象思维
  我们的主要课题是要从西方美学史角度来看形象思维问题。在西方,从古希腊一直到近代,奉为文艺基本信条的是“摹仿自然”。摹仿自然实际上就是反映现实,但这个提法也可能产生误解,以为摹仿即抄袭,因而忽视文艺的虚构和创造作用。柏拉图就有过这种误解。从客观唯心主义出发,他认为只有“理”或”理式”(Idea)才真实,具体客观事物是理式的摹仿,离真理隔了一层,只是真理的“摹本”或“影子”,至于摹仿具体客观事物的文艺作品和真理又隔了一层,只是“摹本的摹本”、“影子的影子”,也就是虚构的幻想。根据这种理由,柏拉图要把诗人驱逐出他的“理想国”境外。他可以说是西方反对形象思维的第一个人,反对形象思维所导致的结果就是限制文艺的发展,甚至排斥文艺,《理想国》一书的结论正说明了这一点。他的门徒亚理斯多德是“摹仿自然论”的坚决维护者,他的《诗学》肯定了诗人要描写的是“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描写的方式是“按照事物应该有的样子”,在《伦理学》里他还肯定了艺术是一种“生产”、一种“创造”,作品的“来源在于创造者而不在对象本身”。因此,他认为文艺作品虽要虚构,却不因此就虚假;不但如此,它比起记载已然事物的历史“还是更哲学的,更严肃的”,更“带有普遍性”。亚理斯多德这些观点已包含了形象思维和艺术创造的精义,尽管他还没有用“形象思维”这个词。(3)在《修辞学》里他还讨论了“隐喻”和“显喻”,这就涉及“比”、“兴”了。
  西方古代文艺理论中想象或形象思维这个词最早出现在住在罗马的一位雅典学者斐罗斯屈拉特(Phi11ostratus,170—245)所写的《阿波罗琉斯的传记》(Life of Apollonius of Tyana),(4)这里涉及形象思维的一段话是文艺由着重摹仿发展到着重想象的转折点。阿波罗琉斯向一位埃及哲人指责埃及人把神塑造为一些下贱的动物,并且告诉他希腊人却用最好的最虔敬的方式去塑造神像。埃及哲人就问:“你们的艺术家们是否升到天上把神像临摹下来,然后用他们的技艺把这些神像塑造出来,还是有什么其它力量来监督和指导他们塑造呢?”他回答说,“确实有一种充满智慧和才能的力量。”埃及哲人问:“那究竟是什么力量?除掉摹仿以外,我想你们不会有什么其它力量。”接着就是以下一段有名的回答:
    “创造出上述那些作品(5)的是想象。想象比起草仿是一种更聪明伶巧的艺术家。摹仿只能塑造出见过的事物,想象却也能塑造出未见过的事物,它会联系到现实去构思成它的理想。摹仿往往畏首畏尾,想象却无所畏惧地朝已定下的目标勇往直前。如果你想对天神宙斯有所认识,你就得把他联系到他所在的天空和众星中间一年四季的情况,菲底阿斯就是这样办的。再如,你如果想塑造雅典娜女神像,你也就必须在想象中想到与她有关的武艺、智谋和各种技艺以及她如何从她父亲宙斯的头脑中产生出来的,”(6)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想象也能塑造出未见过的事物”,会“联系到现实去构思成它的理想”,而且在塑造人物形象时须联系到人物的全部身世和活动去构思,足见想象仍必须从现实生活出发,但不排除虚构和理想化。这里也可看出典型人物的要义。涉及的题材是神话,据黑格尔对象征型艺术的论述,希腊众神都是荷马和赫西俄德两位史诗人按照人的形象把他们创造出来的,每个神都代表一种人物,所以各是一种典型,也各是一种形象思维的产品。
  菲罗斯屈拉特生在公元三世纪左右,基督教已在西方开始流行。基督教在欧洲统治达一千几百年之久,到文艺复兴才渐受冲击。它对文艺在创作和理论两方面都起过很大影响。单就形象思维来说,读者不妨参考黑格尔的《美学》第二卷,特别是论象征型艺术中涉及希腊、中世纪欧洲以及古代埃及、印度和波斯的宗教和神话的部分。从此可见,形象思维是各民族在原始时代就已用惯了。
  对于一般关心西方美学史和文艺批评史的人来说,注意力宜集中到由封建社会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近代五百年这段时间里。在这段时间里社会制度和人类精神状态都在随经济基础和自然科学的发展起着激烈的变化,哲学界进行着英国经验主义对大陆理性主义的斗争,文艺界进行着以英德为代表的浪漫主义对法国新古典主义的斗争。这两场意识形态领域里的斗争是互相关联的,都反映出上升资产阶级对封建制度的冲击以及个性自由思想对封建权威的反抗。十六世纪欧洲大陆上流行的是笛卡儿、来布尼兹和沃尔夫等人的理性主义。当时所谓”理性”还是先天的,先验的,甚至是超验的,不是我们现在所理解的以感性认识为基础的理性认识。和大陆理性主义相对立的是当时工商业较先进的英国的培恨、霍布斯、洛克、休漠等人所发展起来的经验主义。他们认为人初生下来时头脑只是一张白纸,生活经验逐渐在这张白纸上积累下一些感官印象,这就是一切认识的基础,他们根本否认有所谓无感性基础的“理性”.肯定感性认识是一切认识的基础,这是经验主义的合理内核。形象思维在文艺创作中的作用日益受到重视是和经验主义重视感性认识分不开的,也是和浪漫主义运动对片面强调理性的法国新古典主义的反抗分不开的。新古典主义的法典是布瓦罗的《论诗艺》。这部法典是从笛卡儿的良知(Bon sens)论出发的,强调先天理性在文艺中的主导作用:
  “……要爱理性,让你的一切文章
  永远只从理性获得价值和光芒。”
                      ——《论诗艺》,L,37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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