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旋的思想(汪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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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旋的思想(汪丁)-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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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于每一个人的头脑里或多或少精细了的分类模型,每一个人的行动,仅在他的分类模型之内,具有了“意义”——即过去的行为在未来可能产生的各种可想象的后果。此处,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是休谟所谓“因果性联想”,也就是科学家们所说的“因果关系”。这是人类的不论何种理性的基础,没有因果关系,任何一种理性都不可能有意义。

    但是,如怀特海所言,在任何理解之前,必须先有表达和关于重要性的感受。关于重要性的感受,怀特海的定义是:当感受到某种冲动以致非要表达不可,此种感受便具有了重要性。所以,重要性与表达,二者可以相互解说。表达,可因头脑里形成的用来对世界加以分类的拓扑结构的精细程度的不同而有不同程度的复杂性。

    在演化认识论视角下,每一个人的认识都遵循“简约—复杂—简约”这样的循环上升。例如,在更高的简约层次上,杜威曾这样解释逻辑学的“分析”概念和“综合”概念:所谓“分析”,就是强调某些因素同时忽略某些因素。所谓“综合”,就是将某些因素恰当放置于与其他因素的关系网络之内。

    不论如何,每一个人的头脑,只能理解那些已经被表达给头脑的重要性。注意,心理学研究早已表明,更多的重要性,其实无法被表达,它们是潜在的,是无意识的。唯其如此,柏格森和怀特海创立的“过程哲学”或“发生哲学”,才获得了更深远的意义。

    被一个人表达出来的重要感受,有可能被他人理解,也有可能不被他人理解。除非两个人的头脑里有完全相同的拓扑,否则他们怎么能够完全地相互理解呢?文字之所以远比口语重要,是因为由文字表达了的重要感受,即便不被同时代人理解,仍可能长期保存并得到后代人的广泛理解,这就是所谓“传统”,至少,它构成传统的最重要的部分。这里仍应注意,由传统包含了的表达并不意味着那些表达可被后代人的头脑理解。因为,表达的复杂性可因人而异,可因社会交往的性质而异,也可因时代的变迁而异。

    总之,基于上述的跨学科研究工作,近年来兴起了诸如“行为经济学”、“脑社会科学”、“脑科学—经济学”、“脑科学—社会学”、“网络社会科学”和“演化心理学”等研究领域。这些领域的核心特征是“复杂性”——脑的复杂性,网络的复杂性,社会科学的复杂性。

    正是关于这样的复杂性的研究,为我们提供了自由主义思想的复杂性维度。在现实问题面前,特别是在中国的现实问题面前,自由主义思想的复杂性,或具有复杂性的自由主义,往往表现出相对于其他类型的思想方法的优势。借助于这一优势,在极端复杂的情境之内,我们得以坚持“精神之独立”和“思想之自由”。

盘旋的思想——知识、秩序、自由(二) 简论王元化先生自由主义思…

    二、何谓“中国问题”

    人是社会性哺乳动物之一种,生而兼有“群性”与“个性”。与生命在更早演化阶段中的诸形态相比,哺乳动物之群性与个性的最显著特征是“情感”。有情,然后有人心。心为思之官,人心发动,始有思想。思念与想象,引发欲望,然后有行为。强以类别,则大致可分行为如经济的、政治的、社会的、情感的和信仰的等类,互有重叠。经济行为旨在供养身体、维持再生、延续物种。政治行为旨在表达群体诉求、调解利益冲突、于群性之中升华个性。社会行为泛指个体之间一切非功利性质的交往,旨在缓和由经济行为与政治行为所积累的不适宜性。情感行为首先是私人性质的,幸福、悲哀、恐惧,称为“原初情感”,内疚、嫉妒、怨、悔、惆怅等等,称为“次级情感”。最后,有一种特殊情感,称为“信仰”——超越个体生命和有限时空的永恒感。

    所谓“文化”,就是上述兼有群性与个性的哺乳动物的生活方式与情感方式之总称。注意,“方式”或“形式”,是相对于“内容”或“质料”而言的。前者是后者的表达,并因恰当的表达而能适应它所在的环境。所谓“生活方式”(thewayoflife),相对于“情感方式”(thewayoffeeling)而言,是更为外在的和更具物质性的,例如经济生活的形态和政治生活的形态,依外在环境的不同而有重要差异,导致了不同的文明。与“文明”相比,情感方式是更为内在的和更具精神性的,例如信仰的形态和审美的形态,依内在体验的不同而有重要差异,导致了不同的伦理与宗教。

    当不同的文明相互接触时,每一文明之内的人据以判断“异己”文明的,无非是他自己的生活能够提供的判据,也就是他的文化传统能够提供的判据。因此,所谓“文明的冲突”,无非是不同文化传统所提供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之间发生的冲突。

    当代中国社会的转型,始于中国文化传统的近代转型,始于中国文化传统近代转型之艰难性——由器物至制度,再至文化,直至追溯文化传统之根源,始知“全盘西化”实不可能,故重返制度层面,寻求适合于中国人的情感方式的制度。

    过去三十年,我们的生活方式与情感方式变得怎样了?中国知识分子广泛参与的“世纪末论战”——有些误导地被称为“自由主义与新左派”论战,今天,我们知道,那一场论战昭示的,是上世纪90年代被再度解禁的市场狂潮冲击下我们中国人迅速西方化了的生活方式与我们内在的情感方式之间的严重冲突。在这一冲突内,中国知识分子,不论他的立场是自由主义的还是新左派的,或者,不论他是否有确定的立场,他不可能借助于西方的立场来解决这一冲突。换句话说,上世纪90年代的那场论战表明,我们还没有找到真正解决这一冲突的途径。

    历史与逻辑是通过演化达到同一的。百年以来,由于生活方式的逐渐的和不可抗拒的西方化——以乡土村庄普遍地被工业都市取代为特征,完全是中国文化传统的情感方式似乎已经消失,完全与生活方式冲突着的情感方式也不可能长期延续。今天,中国人的情感方式——诸如与交友、恋爱、家庭密切相关的情感的表达,或多或少是混合了现代方式的传统方式。不过,任何一位在西方街头行走的中国人都会立即注意到他与西方人之间的差异,内在的、情感的和文化的差异。

    这样,一个天真的问题发生了:中国人将在多大程度上与西方人融合为一个新的、超越了既有情感方式的地球人?为解答这一问题,我们必须提出一个深沉的问题——我们称之为“中国问题”:西方人和中国人在多大程度上可能解决工业时代生活方式与情感方式之间的冲突?

    这就是中国问题的复杂性。一方面,当代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与中国人的传统情感方式之间存在严重的冲突。另一方面,即使全盘西化,中国人仍要与西方人一样陷入工业时代的生活方式与情感方式之间的冲突。

    工业的原则,简单地说,就是规模经济的原则。为取得更大的规模经济效益,工业家们试图将社会生产的一切方面“标准化”——以统一的外在尺度衡量原本不同的质,从而生产的平均成本得以不断下降。在市场价格与平均成本之间,工业家们获得利润。因此,市场竞争——以利润最大化为原则——成为工业家们获取规模经济效益的最符合“工具理性”的驱动力量。越是竞争激烈,工业家就越是具有资本主义的企业家特征,欲罢而不能,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率不惜跃入万丈深渊。

盘旋的思想——知识、秩序、自由(二) 简论王元化先生自由主义思…

    每一种投入或产出的标准化,其实就是专业化过程。斯密观察过制针业的分工和专业化过程,他发现由十几名极普通的劳动者组成的分工团队,人均每日产出可以数百倍地高于一名最熟练的大师傅的日产量。由此,人类找到了神奇般致富的方法——国民财富的源泉在于劳动分工诱致的专业化。分工和专业化,就是每一个人在越来越狭窄的领域内变得越来越熟悉的过程。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家们的思想导师奈特(FrankKnight)曾明确地承认,分工和专业化的最大代价是劳动者的异化——不错,他采纳了“人的异化”这样的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术语。

    这样,当市场力量逐渐将社会与人生全部纳入它的作用范围之内时,每一个人的人生便逐渐地和不可抗拒地被他在社会生产过程中的分工及由此而来的专业化过程撕裂了,或者,用荣格的术语,每一个现代人都患了人格分裂症——“人格转换障碍”。恰如卓别林在《摩登时代》里扮演的那名工人,每日重复“拧螺丝”这一专业化工作,以致无法区分“人”与“螺丝”。类似地,一名经济学家很可能囿于专业而使自己和他人的生活全盘地经济化,一名逻辑学家很可能囿于专业而使自己和他人的生活全盘地逻辑化,一名心理分析师很可能囿于专业而置自己和他人的生活于无休无止的心理分析之中。归根结底,无法区分“专业”与“人生”,是因为专业化了的人,丧失了随生活场景而变换情感方式的能力。医治心理疾病的有效方法,是睡眠,并借梦境以修正人生意义。古希腊人每七年祭酒神一次,酩酊大醉,举止疯狂,完全摆脱理性的束缚。罗素考证,酒神崇拜源自小亚细亚地方的神祇“狄奥尼索斯”,是泛滥于东方的神秘主义的余绪。尼采注意到,在西方,伴随着并始终反抗着西方两千多年理性传统的,正是酒神崇拜的神秘主义传统。今天,我们遗憾地看到,西方理性传统主导了世界,神秘主义成为潜流,生活的每一方面都暴露在理性阳光之下。于是,西方人不再有能力医治自己的心理疾病。

    何谓“西方理性”?晚近辞世的大哲德里达指出,西方理性是“逻各斯中心的”(logocentric)。这里,希腊词根“逻各斯”(logos)的涵义是“言说”、“计量”、“比例”、“理性”。海德格尔指出,经历了两千年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遮蔽之后,逻各斯丧失了言说与对话的精神,残余的则是“逻辑”——“形而上学—神学—逻辑”。逻辑的基本言说是“同一律”和“矛盾律”,它不承认其他的可能状态,于是它与东方神秘主义格格不入。

    诚如林语堂先生所言:西方人的人生是技术的,中国人的人生是艺术的。唯其为艺术的,便不能被涵盖于逻辑之内。技术的人生以征服为己任,艺术的人生以创造为己任。技术的人生以追求知识为最高境界,艺术的人生以开启智慧为最高境界。对知识的追求导致“求真的意志”,对智慧的追求导致“无所欲求”即意志本身的消解。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梁漱溟先生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至70年代后期不断地论证:未来的时代,首先是中国文化救助西方人的时代——所谓“伦理重建”,然后是印度文化救助全体人类的时代——所谓“信仰重建”。

    我们以如此冗长的篇幅,刻画了富裕或小康之后的中国人将要陷入的心灵的困境。这一困境,以往被称为“发展的难题”——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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