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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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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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杨真还在北京走红着呢。杭寄草因此没有在三反五反中被反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了十多年,这工媳终于等到了机会。
   话说那几个街道里弄积极分子把寄草一把拦住,工媳使了个 眼色,大家就回过了神来,说:〃杭护士你掂掂分量,你们家布朗怎么说话,也不该搬出一个苏联的茶管局来。你们那不是成心拿修正主义压着我们社会主义吗?〃
  这头风波还没平下,那边一个小脚侦察员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张口就叫:〃啊哟不得了了,小布朗要放火烧房子了!〃
  〃在哪里?〃众人惊叫。
  〃还不是在他自己家的院子里!〃老太太指着寄草就喊,〃杭护士你不快赶回去?你这个乱头阿爹的儿子,野人手里教坏了,不要一把火烧起来,把我们也都烧进去了呢。〃
  原来,那快乐的小伙子杭布朗,那原始共产主义分子、那在西双版纳大茶树下连短裤都会脱给人家的乐观主义者,他哪里有那么些自己的、别人的概念。大舅杭嘉和特地从嘴里抠下来的龙井送给了他,一口喝去,寡淡得很,就几把抓了分光。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招待他的朋友们了,他们都是社会青年、无业游民,吃吃荡荡,无所终日,还要受各种教育,等着发到农村和边疆去,心里正烦着呢,也没个可以宣泄之处。天上掉下来一个小布朗,他们唱啊跳啊,朗诵诗歌啊,一到晚上,寄草上中班走了,他们倒是留下了。小布朗又是一个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见没有龙井茶可以招待朋友们了,就说:〃我这里有云南带来的竹筒茶呢,我们拿来烤了吃怎么样?〃
  杭州的姑娘儿小伙子从来也没有见过竹筒茶,听听都新鲜,急忙说:〃拿出来,拿出来。〃
  〃要喝烤茶,可是要先点火塘的啊。〃
  一个姑娘儿说:〃啊哟妈,那不就是夏令营吗?〃她激动得连妈都叫了出来。
  一伙人就分头去找柴火了,转眼间捧来了一大堆,院子里当下点着,小布朗就取了竹筒出来,当中劈开,紧压成形的竹筒茶就掉了出来,细细长长黑黑的一条。有人就惊问:〃这个东西怎么吃啊?〃
  小布朗就说:〃看我的!〃
  说着,变戏法般地拿出了一套茶具,边人称之为老鸦罐的。这老鸦罐已经被火熏得活像一只黑老鸦了,它还有四个儿女呢,不过是四只小得如一个乒乓球般大小的杯子罢了。
  小布朗就让一姑娘先把那竹筒茶用手捻碎了,放在一个盘里,然后就拿着那老鸦罐到火上去烤。早有一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地从家里厨房中捧出了一只瓦罐,小布朗见了拍拍那小伙子的肩说:〃这个东西好!〃
  如此这般,瓦罐灌了水就上了黄火,这边老鸦罐也烤得冒了烟,小布朗抓起一把竹筒茶就往那罐里扔,一阵焦香一阵烟,只听得那昭僻啪啪一阵响,竹筒茶就浑身颤抖地唱起歌来了。
  茶都开始唱歌了,人能不唱吗?星星都开始唱歌了,火苗儿能不唱吗?小布朗激动地看看他的朋友们,环视着这个人工的村寨家园——唉,有总比没有好啊!夜晚降临了,多么想念你啊,我的父亲,我的老邦成爸爸。都说茶的故乡就在大茶树下,都说那株大茶树,就是茶的祖宗,那么我小布朗呢,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是大茶树下的人的子孙呢?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过上了如此这般的一种令人窒息的生活呢?小布朗喉咙硬咽,不唱是绝对不快了。他拎起了已经沸腾的瓦罐之水,黄河之水天上来一般地直冲那老鸦罐。陈啦一声,白烟弥漫,仿佛老妖出山一般,又是火又是水又是云又是烟,还没等杭州的那帮姑娘儿小伙子缓过神来,一个声音仿佛是从那遥远的大森林里传来了:
  山那边的赶马茶哥啊,
   你为什么还没有来到?
   快把你的马儿赶来吧,
   快来驮运姑娘的新茶!
   驮去我心头的歌呀,
   再细品姑娘心里的话,
   茶哥哥啊……
  一曲高歌,姑娘小伙子们被惊呆了。天哪,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生活是可以这样来过的吗?可以这样点着黄火、数着星星、蒙着茶烟、唱着情歌来进行的吗?原来这不是童话也不是梦,只要夜晚一降临,山那边的阿哥就出现了。
  老鸦罐里的竹筒茶浮起来了,翻滚着,咕嗜咕嘻,那是一种多么豪放的香气啊,那是大森林的气息,那是远古的声音呢。小布朗一边端起老鸦罐,把那沸腾的浓郁的茶汁往小杯子里倒,然后一只只地送到朋友们的手里,自己也端起了一只,望一眼苍穹,不由得再一次引吭高歌:
   熬茶就如做锦缎衫,
   美丽的茶团绣上面,
   无花的锦缎不好看。
   水只倒三勺不能多,
   茶只下三勺不能少,
   盐只放三把味道巧。
   红茶改色要乳牛,
   挤出的白奶要巧手,
   牛奶熬茶胜美酒。
  唱到这里,豪气上来,大声喝道:〃有牛奶吗?〃
  刚刚过了困难时期,牛奶还是个极其奢侈的词儿,但刚才喊妈的姑娘毅然决然地应道:〃有,我们家有!〃
  她家的老爷爷生病,医生说营养不良,得喝点牛奶。全家人不知走了多少门路,才换来那么一丁点儿的牛奶,还不知道哪一天会停。姑娘立刻奔回家中取来,小布朗三下两下就倒人老鸦罐。这就是牛奶熬茶啊!江南的小伙子姑娘们惊叹地看着,他们怎么能够不尝一尝呢?
  于是就一人一口地喝开了,谁都觉得味道无法言说,又苦,又香,又醇,又麻,但谁都不敢说不好喝。他们每一个人都激动万分地弹冠相庆般地互道:〃真香啊!味道真好啊!从来也没有喝过这样好的茶啊!〃
  姑娘突然说:〃龙井茶哪里好跟这个牛奶熬茶比啊!〃
  大家不免一愣,但立刻清醒过来,纷纷附和。就在这时候,院子的女主人杭寄草赶到了。
  看着一院子的年轻人,个个脸上被黄火映得通红,满院子的香气。住了多年的家,一下子竟然不像是自己的家了。寄草想问布朗他到底又在演哪一出戏,小布朗却兴高采烈地喊道:〃妈,来一碗邦成爸爸煮过的烤茶!〃
  寄草笑了笑,心里轻松多了,对跟来的老太太们说:〃孩子们喝烤茶呢。〃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喊叫:〃牛奶啊——我的牛奶啊——牛奶啊……,,
  姑娘的奶奶,拍打着大腿,就哭大抢地地叫开了。








 





第02章

  小布朗闹到了这个地步,眼看着就成了杭州城里的不良青年,杭家只好召开紧急会议了。这次会议晚辈一律不参加,旁听的却有小撮着。和以往大多数这样的时候一样,会议由政协委员杭嘉平主讲。他分析了杭布朗的当下情势,以为他只有三条出路:一、回云南大茶树下,从此做个山寨野夫;二、在城里赶快找个正式工作,不要是铲煤灰的那一种,得是一天八小时关起来能收性子的;三、找个合适的姑娘成家,有个地方让他费心思,他也就会安耽多了。三条出路中前一条当下就被寄草否决了。回云南,绝对不可能,除非她不要这个儿子了;找个收性子的工作,当然好,但一时哪里找去?小布朗成分不好,好工作真是没人要他;找个合适的姑娘结婚倒是可以考虑。小布朗二十多岁,也不小了,看他在杭州的巷子里东窜西钻,吹牛皮,说大话,胸膛上手指头红印子拍得脸膨响,有个老婆镇着,或许能够改变他的这种与杭家人完全不同的习性。然而,合适的姑娘在哪里呢?
  这时大家的眼睛就都朝嘉和看。杭嘉和一过六十,就正式从评茶师的位置上退休了,但在家里,大事最终还是他拍板。听了众人发言,他一声不响,过了好一歇,长叹一口气。寄草见大哥叹气,不等大哥开口就说:〃大哥你不要说了,这件事情我做娘的会操心。〃
  〃我倒还可以到茶厂去说说看的。〃嘉和说,〃我从评茶师这个位置上退下来,好好的徒弟是带过几个的,可惜都是能人,派去做大用场了,如今那里倒是缺人手,前日还来催我出山呢。〃
  寄草眉眼松了开来,她知道,大哥从来不随便许愿,便说:〃茶厂可以的。〃
  〃也不是说去就可以去的,要先挂号。〃嘉和看着寄草,〃这段时间不要给他空下来,鼓楼旁边这家煤球店还算正气,还是先在那里放一放。〃
  〃你们要叫他铲煤灰铲到什么时候去?〃寄草又叫。
  嘉和口气有点硬了,说:〃什么事情人做不得?挣工吃饭,天经地义。布朗心野,先收收骨头,真到了茶厂,我还有一张老面子要靠他给我撑呢。〃
  大哥温而厉,寄草最听的还是他。嘉和见大家没有异议,又说:〃要相姑娘儿,也把心放得大一些,眼睛不要只盯在城里。〃
  大家都知道嘉和这句话的意思。你盯在城里也是白盯,有几户人家真正肯把女儿嫁给有个劳改爹的小伙子,你把洞萧吹破了也没用。这样问了一会儿,寄草又说:〃我们那个厂,也不都是十不全,有几个姑娘,还是蛮顺眼的,就是听不见说不出罢了。〃
  寄草说的是她所在的那个街道小厂,专门制了鸡毛掸子来卖,也兼着糊纸盒子。那里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残疾人。
  话说到这里,旁听的小撮着就听不下去了,接口说:〃刚才大先生已经说了,眼睛也不要只盯在城里,我就接了这个口令。我反正是孙子孙女七八个的,你们要谁只管挑。〃
  大家听了,眼睛就亮了起来,小撮着便顺势说:〃我看我跟前的采茶就还可以,她还有份工作,虽是临时的,也难说哪一天不会转正。再说了,布朗真的工作难找,到翁家山落户也不是不可以的,总比城里挂起来强。〃
  大家就想起来那个有着结实板牙和同样结实背脊的村姑,相互对了对眼,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嘉和说:〃寄草你也晓得,这种事情还是娘舅最大的,我来出面吧。〃
  大哥一句话,寄草就掏手帕了,边擦眼泪边说:〃我也想通了,过几日我就到十里坪去。〃
  十里坪在浙江腹地金华,劳改农场的所在地。寄草找的肯定是罗力,这时候找他,还能有什么事情?大家听了都不响,只是眼巴巴地盯着寄草,仿佛早就期待又害怕听到寄草接下去要说的话。
  果然寄草说:〃大哥,我现在提出离婚,不会再是落井下石吧。〃这句话刚刚吐出,她就失声痛哭,连带一起坐着的大嫂叶子和侄女杭盼,都一起哭出了声来。
  大哥嘉和眼眶里也都是泪水,一是心痛他的小妹寄草——可怜十五年红颜守空房,双鬓渐生华发,苦到今日还没有一个头;二是心痛他的妹夫罗力——他本来还一直指望着十五年后他们能在西湖边共饮一壶茶。他对这个东北汉子一直有着很好的印象。他是个真人,死硬分子,一口咬定坐牢是受了天大冤枉的。硬到后来,也不是没有出狱的可能,但又暗示,得有个前提,先承认罪行,然后再减刑释放。嘉和赶到牢里去见罗力,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罗力听了这话,摊开一双大手十根手指,问嘉和他已经坐了几年牢,嘉和看着那双累累伤痕之手,说,十年有余了;罗力又问:我犯得着为那余下的几年做狗吗?嘉和听罢此言,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一只手抓住罗力的手,说:〃大哥三年后再来接你!〃
  三年过去了,人却还是接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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