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花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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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花煞-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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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没几天,杨德兴由族人五花大绑地绑着,像押贼似的送到了储知县的面前。正赶上储知县那天心情不太好,问了没几句,便大喊一声:〃拉下去,打!〃左右衙役轰的答应了一声,立刻把杨德兴拉下按倒,劈劈啪啪一五一十实实在在一顿小板子,把杨德兴打得血肉横飞死去活来,然后再押进死牢,和弟弟杨德武关在一起。兄弟相见,英雄气概也没了,抱头痛哭了一场。知道是死罪,哭完了,轮流说了一番互相鼓励和打气的话,砍头只当风吹帽,二十年以后又是条好汉,只要那该死的储知县,少打几顿令人生畏的小板子,死倒不足惜了,又相约来世还做兄弟,想造反照样造反,不想造反的话,就本本分分种田,老老实实过日子。
7
  阿贵自从亲手砍了洪顺神父,陡然间也成了平湖村的人物。他的胆小原来出了名的,然而既然连和洋人差不多的神父都敢一刀砍了,大家不得不刮目相看重新认识。首先最拿他当回事的是红云,这女人天生喜欢强悍男人,嫁给了阿贵以后,最咽不下的一口气,就是赚男人太窝囊,嫌他不敢和别人吵架和打架。在胡大少第一次睡了裕顺媳妇的那个晚上,红云兴冲冲赶到家里,挎着一个鼓囊囊的大包裹,里面放着抢来的城里人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从装细软的首饰盒,到吃饭用的锅碗瓢盆,应有尽有琳琅满目,黄黄的油灯下,红云陶醉在意外的欢喜之中,她逐个地试戴着首饰,对着一面有了裂纹的小镜子横看竖看。
  从那面有了裂纹的小镜子里,红云一边在穿着一对银耳环,一边注意到了阿贵木然的表情。在初十庙会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阿贵的面部表情,常常就像是戴了一层面具。这是一种让人看了不知所措的神态,阴沉麻木而且暗藏了一股杀气。真好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阿贵无所事事地看着红云的背影,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耳朵。红云感到更吃惊的是,就像用大刀砍了神父一样突然,阿贵突然第一次不经允许,把戴好耳环又正在试着衣服的红云,像扔一袋粮食似的,扔在了床沿上,当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的面,用最快的速度把事给办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这么粗野,而且也是第一次一边干活,一边肆无忌惮地喊起了他侄媳妇的名字。
  侄媳妇的名字叫阿玉,虽然辈份小了一辈,却比阿贵还大一岁。阿玉是阿贵懂事以来,看中的第一个女人,记得还是在她刚嫁到平湖村的那一段时候,有一次,阿玉在茅坑边倒马桶,阿贵从一边走过,一眼看见了正弯着腰的阿玉的那两只大奶子。女人的奶子阿贵已不是第一次见到,然而这一次阿贵却心驰神往,脚生了根粘了胶似的,再也挪动不了。阿玉手不停地刷着马桶,白晃晃的奶子像一对不安分的兔子,在大襟衣服里蹦来蹦去。那一年的阿贵正好十八岁,阿玉那硕大无比晃动的一对奶子,从此就一直是他的梦想。娶了红云以后,阿贵在做爱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阿玉,一想到那对白晃晃肉鼓鼓的大奶子,他的兴致陡然便会好起来。红云在阿贵粗野的动作中,甚至都没来得及思考他所喊的〃阿玉〃意味着什么,所有的一切发生得都太快,太不是时候,她忍受着男人强烈而短暂的冲击,脑子里还在想着她的首饰。随着阿贵一声拖长了的〃阿玉〃,红云总算在身底下摸到了那面带了裂纹的小镜子,她小心翼翼地拱起身子,摸出了小镜子,举在手上,照了照自己的耳环,又十分好奇地照了照阿贵拖着一条大黑辫子的后脑勺。她注意到突然有只苍蝇飞到了阿贵的后脑勺上,连忙用另一只手拍苍蝇。
  初十那天梅城所发生的暴力,经过民间的口头传播和渲染,很快有了各色各样的传奇色彩,平湖村的重大议论焦点,从夸张描述初十那天杀洋人烧教堂打教民,发展到仅仅谈论阿贵如何如何,谈论阿贵怎么样怎么样。人们相信初十那天,阿贵夫妇趁火打劫发了大财,所有的金银财宝都在家中的角落里埋藏着。有人发誓说亲眼看见红云天天在家穿金戴银,像城里人一样涂脂抹粉,把个脸打扮得跟猴子屁股一样红,红得像是在舞台上做戏。随着风声一天天紧起来,暴乱首领胡大少缉拿归案,大家对阿贵暂时的刮目相看,开始不复存在,对阿贵的鄙视重新恢复,那种发自于内心深处的嫉妒,很快被普遍的幸灾乐祸所替代。
  各种对阿贵不利的消息在平湖村到处流传。人们相信官兵随时随地都会前来捉拿钦犯,因此在阿贵落入法网之前,尽快地把他的金银财宝分光,无疑是一件最得人心的痛快事。人们从好言好语的暗示,到明目张胆的威胁,各种能想到甚至不能想到的话都脱口而出。既然杀头对阿贵不过是迟早的事,他就有义务把自己的不义之财,捐献出来供族人享用。金银财宝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与其被官府抄了去,趁早留给自己人起码是个聪明理智的善举。
  当储知县以大刑侍候,马不停蹄地到处追拿教案元凶之际,阿贵远在偏僻的平湖村,最先感到的压力,不是储知县如何善于用刑,而是提心吊胆地害怕族人会去告密。由于阿贵不可能把初十那天得到的不义之财,拿出来均分共产,告密的情绪正像瘟疫一样,在平湖村四处蔓延。那一段时间内,阿贵幽灵一般从村子里走过,脸上毫无表情,成了人们眼里真正意义的行尸走肉。他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大家从未认识过的人,目无一切,紧锁着眉头,对谁都是爱理不理。自从用刀砍了洪顺神父以后,阿贵对红云的那份畏惧已经消失,怕老婆的恶名再也不复存在。在胡大少被擒获的前一天晚上,那天也是梅城里举行盛大葬礼的日子,阿贵在油灯跳跃的黄光下,木然地看红云化妆打扮,看她对着那面已经有了裂纹的镜子又一次试戴耳环。
  也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阿贵第一次,并由此开始了以后无数次地对红云的殴打。他粗暴地扯下了她刚戴上的耳环,把她的耳朵像撕什么似的,拉开了好大的一个豁口,鲜血滴水一般洒得到处都是。老实巴交的阿贵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充分享受了虐待老婆的甜头。他用拳头彻底击垮了红云的傲气,打得她看见阿贵的影子就想逃,听到他的叹气就心惊肉跳。末日中的阿贵百无聊赖地等待官兵的到来,官兵迟迟不出现,痛打老婆便成了他唯一的消遣。当这种消遣还不足以排除内心的恐惧时,阿贵便将在初十那天趁火打劫抢来的金银财宝,通通扔进了臭气洋溢的粪坑。
  阿贵留下的唯一首饰,就是那支长长亮亮仿佛匕首的银簪。所以没有把这把银簪扔进粪坑的原因,是他往粪坑里扔的一瞬间,突然想到了阿玉。阿贵突然想到了阿玉那对晃悠悠硕大无比的奶子。平湖村民风古老纯朴,在男女关系上,向来看得很淡很随便,老公公扒灰,小叔子偷嫂子,未出五服的堂房兄妹通奸,偶尔发生,引不起什么愤怒,反而被人津津乐道,反而被当作什么了不得的风流韵事。阿玉的男人就明目张胆地勾引过红云,两人甚至当着阿贵的面动手动脚,打情骂俏乐不可支。在最后的日子里,也就是说当阿贵决定投河自尽的那天,阿贵突然想到了要把银簪送给阿玉。
  那天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阿玉正抱着娃儿在枣树下喂奶,阿贵木然地走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侄媳妇的奶子看。阿玉让他看得不好意思,一双媚眼火辣辣地看着他,说:〃九叔的眼睛往哪儿看呀,难道你也跟娃儿一样,想吃两口奶不成?〃
  阿贵木然地站着,半天不吭声,阿玉又说:〃九叔,你发了财是不是?〃〃我杀了人,〃阿贵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他以为侄媳妇会害怕,然而侄媳妇根本没当一回事,〃我真的杀了人,就一刀,一刀就把个人给砍了。〃
  阿玉对杀人毫无兴趣,她感兴趣的是传说中,红云得到的金银首饰。〃九叔发了财,就想不到阿玉了,〃她挑逗地说着,继续火辣辣看着阿贵,〃都说红云婶婶,现在富贵得跟皇宫娘娘似的。〃
  阿贵从怀里摸出那根银簪,气喘吁吁地往阿玉的头上插。阿玉看看四周无人,笑着说:〃哎哟,九叔是真想到阿玉了。〃阿贵刚刚把银簪插好,阿玉赶紧拔下来细瞧,不相信地说,〃这簪子,九叔真的舍得就给阿玉了?〃她知道男人绝不会白给女人东西,心里喜欢那根银簪,同时又害怕阿贵会对她提出什么要求。当然真提出什么要求也可以,不过最好是在银簪之外,再能有一些什么。然而阿贵突然一抱脑袋,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死到临头了,我说死就要死的。〃
  这是阿贵在砍了洪顺神父之后,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流露出害怕的意思。在这之前,阿贵只是用皱眉头和不吭声来掩盖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慌。他突然孩子气地在阿玉面前抱头痛哭起来。远远地有人走过,幸好没有看见蹲着的阿贵,那人和阿玉调笑了几句扬长而去。阿贵仍然抽抽答答哭个不停,阿玉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这位岁数比自己小,辈份比自己大的九叔,她将怀中正吃着奶的娃儿放下地,用手中的银簪指着阿贵,让娃儿过去羞阿贵,羞他这么大的人,还会像娃儿一样蹲在地上哭,那娃儿已经会走路了,只觉得那银簪好玩,伸出手要去抢,阿玉东藏西塞地不肯给他。就在阿玉和小孩子逗着玩的时候,就在小孩子一个鱼跃抓住了银簪的那一刻,阿贵停止了哭泣,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然后以膝盖代步,一直移到了阿玉面前,像个吃奶的孩子一样,撩开了阿玉胸前的衣服,捧着那对向往已久的奶子,大口大口地吮起来,一边吮,一边哽咽。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在河里发现了阿贵的尸体。阿贵在自己的颈子上套了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绑着一块大石头。没人知道阿贵什么时候投河的,人们发现他时,只是远远看到河面上浮着的他那圆圆的屁股,像个球似的让人难以捉摸。大家围在河边指手划脚,一时想不明白怎么一回事,谈论了半天,这才找了条船划过去打捞。

第四章
1
  钦差大臣对新任的储知县十分满意,这自然首先因为储知县办事有效率,在短短的时间内,将教案的钦犯全部捉拿归案。以胡大少为首犯的八名暴徒,除阿贵畏罪自杀,其他虽然遇到不同的麻烦,毕竟统统都抓到了。继杨氏二雄和老二之后,又一个落入法网的是屠夫马家骥,接下来是胡大少的军师诸葛瑾和袁举人的公子袁春芳。晚清官场十分腐败,地方官常见的,都是一些混饭吃的无能之辈。钦差大臣唯恐地方官员胡乱捉人,屈打成招酿出什么冤案来,因此事必躬亲,亲自过堂讯问好几次。果然天衣无缝,口供笔供都千真万确,于是签字画押,打入死牢,只等到日子砍头示众。
  钦差大臣觉得大功已经告成,一旦人头落地,就可以回朝廷交差。偏偏在等砍头的日子里生出了一些意外。沿长江开进来停泊在离梅城不远的大英帝国的军舰,歇了没多少天便离去了。像候鸟一样驶往天津口岸的列强军舰,在清政府签订了一张丧权屈辱的条约之后,又一次像候鸟来时一样,得了便宜见好就收一哄而散。梅城教案很快便有了些虎头蛇尾的趋势,朝廷也明白了洋人不过是欺软怕硬,借了教案多勒索一些银子。银子既然已经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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