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国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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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中国的小船-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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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不干这活计了?”
   “嗯,到今年夏天。”我说。今年夏天再不剪草坪了,明年夏天后年夏天也不会剪。
   她像漱口似的把伏特加在口里含了片刻,津津有味地分两次各咽一半下去。额头上满是汗珠,犹如小虫紧贴皮肤。
   “进来吧,”妇人说,“外面太热。”
   我看了眼表:两点二十分。不知是迟还是早。工作是全部结束了。明天开始一厘米草坪都不剪也可以了,心情甚为奇妙。
   “急着走?”她问。
   我摇了下头。
   “那就进屋喝点冷饮什么的,不占用你多长时间。有东西想给你看。”
   有东西想给我看?
   我已经没有迟疑的余地,她率先大步开拔,头也不回,我只好随后追去。脑袋热得晕乎乎的。
   房子里依然静悄悄的。突然从夏日午后光的洪水中走进室内,眼睑深处一剜一剜地作痛。房子里飘忽着用水稀释过似的幽幽的暗色。一种仿佛几十年前便住在这里的幽暗。不是说有多么暗,是幽幽的暗。空气凉丝丝的,并非空调里的凉,是空气流动那种凉。哪里有风进来,又从哪里出去了。
   “这边。”说着,妇人沿着笔直的走廊啪嗒啪嗒走去。走廊上有几扇窗,但光线给邻院石墙和长势过猛的樟树枝挡住了。走廊上有好多种气味,都是记忆中有的,是时间制造的气味。时间把它们制造出来,迟早又要将它们消除。旧西装味儿,旧家具味儿,旧书味儿,旧生活味儿。走廊尽头有楼梯。她回过头,看准我跟上来后,爬上楼梯。她每上一阶,旧木板都吱吱作响。
   上了楼梯,总算有光线泻入。平台窗口没有窗帘,夏天的阳光在地板上筑出光的池塘。二楼只有两个房间,一个贮物室,一个正正规规的居室。发暗的浅绿色门扇,带一个小小的不透明玻璃窗。绿漆已略微剥裂,铜拉手唯独手握的部位变成了白色。
   她噘起嘴吁出一口气,把几乎喝空的伏特加酒杯放在窗台上,从连衣裙里掏出一串钥匙,发出很大声响把门打开。
   “进来嘛。”她说。我们走进房间。里边黑乎乎的,透不过气。暑气闷在里面。从关得紧紧的木板套窗缝隙泻进几道锡纸般扁平扁平的光。什么也看不见,唯见一晃一晃地飘忽的尘埃。她拉开窗帘,打开玻璃窗,咣啷咣啷拉开套在外面的板窗,耀眼的光线连同清凉的南风顿时涌满房间。
   这是典型的十几二十来岁女孩的房间。临窗是张学习用桌,对面一张小木床,床上铺着无一褶痕的珊瑚蓝床单,放着同样颜色的枕头,脚下位置叠一张毛巾被。床头有立柜和梳妆台,梳妆台上摆着几样化妆品,梳、小剪刀、口红、小粉盒等等。看来不像是热衷化妆那一类型的女孩。
   桌上有笔记本和辞典,法语辞典和英语辞典。似乎都用了很久,用时很爱惜,不曾胡乱翻动。笔盘里笔头整齐地排列着大致齐全的笔记用笔。橡皮擦只圆圆地磨偏了一侧。此外便是闹钟、台灯和玻璃镇纸,哪样都很简朴。木板墙上挂有五张以鸟为题材的原色画和只有数字的月历。手指在桌面一划,灰尘便沾白了指肚。一个月量的灰。月历也是六月份的。
   从整体看来,作为那个年龄的女孩,房间算是相当简洁的。没有毛茸茸的动物玩具,没有洛克·辛加的照片,没有花花绿绿的饰物,没有带花纹的垃圾箱。房间的定做书架上摆着种种书刊,有文学全集,有诗集,有电影杂志,有画展宣传册,还排出几本英语平装书。我试着想象房间主人的音容笑貌,但想象不好,闪出的只有已分手的恋人的脸。
   高大的妇人坐在床沿上目不转睛看着我。她虽然一直跟踪着我的视线,但看样子却在考虑完全不同的事情,不过眼睛对着我而已,其实什么也没看。我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看她身后的白石灰墙壁。上面什么也没挂,纯粹的白墙。定定地注视的时间里,觉得墙的上端在前倾,眼看就要砸在她头上。但当然不会那样。光线关系罢了。
   “不喝点什么?”她问。
   我说不喝。
   “用不着客气,又不是现订现做。”
   那就把同样的弄淡一点好了,我指指她的伏特加说。
   五分钟后,她拿着两杯伏特加和烟灰缸返回。我喝一口自己的伏特加,根本不淡。我边吸烟边等冰块溶化,她坐在床沿上,一点一点啜着大概比我的浓得多的伏特加,并不时咔嗤咔嗤地嚼着冰块。
   “身体结实,”她说,“喝不醉。”
   我随便点了下头。我父亲也是这样。但无人斗得过酒精,不过在自己鼻孔进水之前好多事都没注意到罢了。父亲在我十六岁那年死了,死得甚是轻易,甚至使人很难记起他是否活过。
   她一直沉默着。每当杯子一晃,便有冰块声发出。凉风不时从打开的窗口吹进来。风是从南边翻过别的山丘赶来的。一个寂静的夏日午后,静得真想就这么睡去。远处哪里有电话铃响。
   “打开立柜看看。”她说。
   我走到立柜前,乖乖地打开两扇对开柜门。里面满满地挂着衣服,一半连衣裙,另一半是半身裙、衬衫和短外衣。全是夏天的,有旧的,也有几乎没伸进过胳膊的。半身裙尺寸大多是超短的。格调和东西均不坏,倒也不是说怎么引人注目,可是感觉极好。若有这么多衣服,每次幽会都可有不同的打扮了。我看了一会时装陈列,然后关上柜门。
   “真不错啊!”我说。
   “抽屉也拉出来看看。”她说。
   我略一犹豫,然后一个个拉出立柜上的抽屉。女孩不在时在她房间里到处乱翻——尽管有她母亲许可——我觉得实在算不得光彩。但拒绝也是个麻烦,我闹不清上午十一点便喝酒之人想的是什么。最上边的大抽屉里放着牛仔裤、港衫、T 恤,全都洗过,齐崭崭叠好,无一褶痕。第二个抽屉放有手袋、皮带、手帕和手镯,还有若干布帽,第三个抽屉装的是内衣和袜子,无不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无甚缘由地悲伤起来,胸口有点沉甸甸的。我推上抽屉。
   妇人依然坐在床沿上观望外面的景致,右手拿的伏特加杯几乎喝空了。
   我坐回椅子,又点燃一支烟。窗外是徐缓的斜坡,从斜坡底端升起另一座山丘。翠绿的起伏永远延伸开去,宅院犹如附在上面一般接连不断。哪一家都有院子,哪座院子都有草坪。
   “怎么看的?”她仍然眼看窗外,“对她?”
   “见都没见过,不清楚。”
   “看衣服可以大致了解女人。”她说。
   我想到恋人,试图回忆她穿怎样的衣服,但全然回忆不起来,能想起的都是模模糊糊的印象。要想她的裙子,衬衫消失;要想她的帽子,脸又变成别的女孩的脸。不过相隔半年,却什么也记不起了。说到底,对她我又知道什么呢?
   “不清楚。”我重复道。
   “感觉即可。什么都行,让我听什么都行,哪怕一点点也好。”
   为争取时间,我喝了一口伏特加。冰块差不多化了,伏特加变得像糖水。强烈的伏特加味儿通过喉咙,落到胃里,带来渺渺的温煦。从窗口进来的风把桌上的白色烟灰吹散开去。
   “像是个一丝不苟、给人以极好感觉的人,”我说,“不怎么强加于人,但也并非性格懦弱。成绩中上等,在上女大或短期大学。朋友虽不很多,但很要好……说中了?”
   “接下去。”
   我把杯子在手中转动几圈,放回桌面。“再往下不知道了。刚才说的都一点没有信心,不知说中没有?”
   “基本说中,”她面无表情地说,“基本说中。”
   我觉得女孩那一存在正一点点潜入房间,犹如隐隐约约的白影。脸、手、脚,什么都没有。她置身于光之海形成的小小的畸形漩涡中。我又要了杯伏特加。
   “有男朋友。”我继续道,“一个或两个,不清楚,怎样一种程度不清楚,但这怎么都无所谓,问题是……她对好多好多东西都适应不来。包括对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所思所想,自己的追求,别人的需求,等等等等。”
   “是啊,”稍后她说,“你说的我明白。”
   我可不明白。自己口中语句的含义我明白,但我不明白指的是谁和谁。我筋疲力尽,直想睡觉,觉得睡上一觉很多事情即可豁然开朗。不过坦率地说,即使豁然开朗也难有什么益处。
   往下她久久地缄口不语,我也没作声。闲得发慌,遂把伏特加喝了半杯。风似乎略有加强,可以看见樟树的圆形叶片摇来摇去。我眯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它。沉默仍在持续,但这已不大让人难受了。我留意着不让自己睡过去,眼望樟树,不断用设想中的指尖确认体内如硬核般的疲倦。
   “留下你来,对不起。”她说,“草坪剪得太漂亮了,我高兴。”
   我点点头。
   “对了,付钱。”说着,她把白白的大手伸进连衣裙袋,“多少?”
   “过后寄账单来,汇入银行账户。”我说。
   妇人喉头深处发出不满似的声音。 
   我们走下同一楼梯,折回同一走廊,来到房门口。走廊和房门口同刚才进去时一样凉浸浸的,一片幽暗。儿时一个夏天光脚在浅水河里往前走,钻过大铁桥洞时,便是这样的感觉。黑洞洞的,水温陡然下降,沙底带有奇妙的黏滑。在房门口穿上网球鞋开门走出,我真是舒了口气。阳光在我四周流溢,风送来绿的气息,几只蜜蜂发出困乏的振翅声在院墙上头飞来飞去。
   “真漂亮!”她望着院里草坪又说了一遍。
   我也眼望草坪。剪得确实非常漂亮,不妨称为完美。
   妇人从口袋抓出很多东西——的确很多东西,从中分出一张皱巴巴的一万日元钞票。钞票不太旧,只是皱巴巴的。十四五年前的一万元可不是很小的数。我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拒绝为好,便接了过来。
   “谢谢。”我说。
   妇人似乎意犹未尽,像是不知如何表达,就那样注视着右手的酒杯。杯空了。之后她又看着我。
   “要是再开始做剪草坪这活儿,给我打个电话,什么时候都行。”
   “嗯,”我说,“会的。又吃三明治又喝酒,谢谢您的招待。”
   她在喉头里发出不知是“唔”还是“哦”的一声,随即迅速转身朝房门走去。我发动引擎,打开收音机。时间早已过了三点。 
   途中为了驱除困意,我走进路旁的饮食店,要了可口可乐和意大利面条。面条味道一塌糊涂,只吃进一半。但不管怎样,肚子还不算饿。脸色阴沉的女侍者撤去餐具,我坐在塑料椅上迷糊了过去。店里空空的,冷气开得正好。睡的时间极短,梦也没做。睡本身就像做梦似的。然而睁开眼睛时,太阳已弱了几分。我又喝了一杯可乐,用刚才接的万元钞票付了账。
   在停车场上车,把车钥匙放在仪表盘上吸了支烟。种种零零碎碎的疲劳一齐朝我涌来,我终于觉得自己是很累了。我先不开车,沉进驾驶席又吸了一支烟。一切恍惚发生在遥远的世界,如同倒过来看望远镜,事物格外的不鲜明和不自然。
   “你对我大概有种种的需求,”恋人写道,“而我怎么也意识不到自己在被人需求。”
   我想我需求的无非是好好修剪草坪。先用机器割,用耙子耙在一起,再用大剪刀剪齐 ——仅此而已。这我能做到,因为我觉得应该那样做。
   不是吗?我说出声来。
   无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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