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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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 2009年第07期-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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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完掌;毛驴懵头昏脑地站起来。小徒弟解开缰绳;把毛驴牵给白广德。 
  白广德说:“这孩子;没听他张过口。” 
  铁匠说:“跟我都没个话。” 
  白广德说:“有内秀。” 
  白广德长腿一偏;跨上驴背;两只脚蹬地。不料;毛驴不肯走;叉开四肢;哗哗射出一泡尿;把白广德的皮鞋、裤脚溅脏了。白广德气得大骂:“驴日的;驴日的!”用缰绳抽驴头。毛驴驮着主人;向肉联厂飞跑。 
  肉联厂在乡郊外;大门锁着;只开放小边门。这里成了市定点屠宰厂后;银行放贷款;添设备;成气候了。门内戳名经济警察;着黄装;腰束阔皮带。这家伙和白广德一样;当过兵;还是一个班的。按说他受过正规训练;却怎么也站不直。经警打开铁门;替厂长牵过毛驴;问:“老班长;遛遛不?” 
  白广德说:“也不是军马;遛遛。” 
  经警说:“我瞅它喘得邪乎。” 
   
  白广德瞅都没正眼瞅经警;向厂区走去。 
  靠厂区大墙;是一排望不到头的猪圈。一个临时工站在特号圈前;喊道:“厂长;特号圈收下一头。” 
  白广德问:“哪儿送来的?” 
  临时工说:“库伦旗。” 
  白广德说:“你不是库伦旗人吗?” 
  临时工说:“我是辽北下家子乡的。” 
  白广德说:“辽北的;到这儿人生地不熟。” 
  临时工说:“厂长;要不;我一见你就亲。” 
  真会溜须拍马!白广德拍拍临时工的肩膀;说:“你感觉挺好!我是平易近人。” 
  白广德捡个细棍;蹲在地上;画地图。 
  临时工也蹲下瞅。 
  白广德说:“中国像个大公鸡。这是长江;这是黄河;黄河是我们的母亲。” 
  临时工挠挠后脖颈。 
  白广德说:“这是内蒙古;这是河北省;这是辽宁省。咱们在这儿;属于辽西;是三省交界处。” 
  临时工说:“你中啊;还会画地图。” 
  白广德说:“我过去是搞军事的;作战图;属机密。” 
  临时工咧嘴傻笑。 
  白广德说:“咱们这儿是三省生猪集散地。猪们用卡车装;四轮子载;装卸时;有的妄图逃跑;摔伤了;有的盛夏中暑;昏过去;有的莫名其妙地拒食厌生。只要不是传染病;还有一口气;血没凝固;就送进特号圈;提前屠宰。好猪;得在别的圈排号等候。” 
  白广德扶住特号圈栏往里瞅;那头猪足有五百斤;卧在旮旯里。白广德警觉起来;邻省内蒙古运牲畜过来;必须经过市区;通行时间限定在晚11点至早晨四点。天黑;收货工说不定看走眼。白广德跳进圈;蹲下;瞧猪的眼晴。骂人话说:你长了对死猪眼睛。那是正话反说。猪眼睛发锈;就没病。这头猪眼睛贼亮。白广德顿生疑心;手朝后一伸:“开口器。”身后是空的。白广德喝斥:“看西洋景呀!” 
  临时工提起栏门;跌扑进来;把开口器送给他。白广德将镊子型开口器;朝猪嘴里一插;猪嘴大张;动弹不得。白广德用手摸猪舌头;麻麻拉拉。白广德说:“有痘。你摸摸。” 
  临时工伸手摸猪舌头。 
  白广德问:“是不是疙疙瘩瘩?” 
  临时工说:“好像。” 
  白广德骂道:“像;像你媳妇屁股那么光溜就没事了。肉联厂得叫你赔死!” 
  临时工也骂起来:“我操他妈的猪贩子!不得好死!” 
  白广德说:“把它处理掉。” 
  走出特号圈;白广德问:“该放多少号了?” 
  临时工说:“94号圈。” 
  从最远的猪圈到屠宰车间;一百二十米;一次放猪二百头。以前;肉联厂勤杂人员全体出动;排成一道防线;才能把猪们顺顺当当赶进候宰室。有一回;小妞来厂里玩;和大伙热热闹闹排在一起。一只成精的公猪;见队伍里有个花姑娘;掉头冲过来;吓得小妞哇哇叫。公猪突破防线;大伙满院子追。那头公猪认道;向厂院大门狂奔。经警迎面截住黑熊般的公猪;想摁住它;反被公猪骑在了身上。经警脸色惨白;没命地嚎叫!没把大伙笑死! 
  这以后;厂子的人聚堆儿;喝酒喝高兴了;谁就会仰八叉往炕上一躺;手脚乱扑乱踹;嗷嗷惨嗥!大伙笑得前仰后合。成了肉联厂经久不衰的保留节目。 
  自从老白来到这里后;形势大变。老白是旅蒙商送给白广德的。旅蒙商从内蒙草原贩来黄牛;卖给肉联厂;自然要讨好大主顾。老白是狼爷狗奶;它的父亲属狼性;到了它;便是狗;通人性了。这第三代狗最稀罕;凶猛异常;又忠心耿耿。没几天;全厂二百多号人;老白都认识了;每个人的气味都熟悉了。白广德拨拨老白的耳朵;夸奖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呀!”老白谦虚地夹起尾巴。人说“夹起尾巴做人”;何况咱狗呢。 
  白广德吩咐:“放圈。” 
  临时工打开94号圈;几十头肥猪;在栏门口拥做一团;那情景像黑河入海口;漩涡怒扬;吼声如雷。老白撒欢似跑过去。第一头挤出圈的蛮猪;得意洋洋;看见叉开四肢;虎视眈眈的老白;吓了一跳;忙贴住墙根往前跑。后面的;一个跟着一个;一直钻进门洞大开的候宰室。有一头想别开生路;刚脱离队伍;老白腾地扑过去;一撞;猪一个仄斜;立刻归队;没命地往前奔;把前面那头猪的肥臀;拱得一撅一撅。 
  白广德笑了;有这样一员爱将;他省劲多了。但白广德不准许老白进屠宰车间。老白刚来时;每次放完圈;白广德都撵它回家。老白不肯;退到门卫室后面的厩舍内;和毛驴做伴;等主人下班;一等一大天。白广德拧不过它;叮嘱经警看住老白。 
  白广德走进屠宰车间。 
  一位工人手持电棍;提起候宰圈通向流水线的门栏;猪再颟顸;也预感到死亡;谁也不愿意出去。麻电工隔着矮墙;抄电棍往猪屁股上一捅;猪惊叫;一头钻进铁栅笼内。清洗工端起水枪;一阵猛冲;冼去猪身上泥污;也易于导电。第三位工人按下电钮;电极杵在猪颈处;底板同时一撤;被电昏过去的猪;滚落到铁皮案上。 
  白广德换了套行头:足蹬长统胶靴;身围皮裙;手持一尺半长屠刀;刀柄上刻着“白记”;铁匠精心为他打制的。一位工人;将锐利的挂钩穿进猪后腿;晕死的猪被倒吊在传送带上;白广德一刀攮去;由咽喉深入心脏;传送带缓缓前行;血漓漓拉拉流入地槽。经白广德过手的猪;没有一头淤血的。传送带上;每隔四米一头猪;从起早开板到傍晚圈空;他不住手地杀过七百头猪。这是神经紧张的重体力活;被晾在一边的屠宰工;多少回接他;白广德不交刀;杀红了眼!有体格特壮的猪;从麻痹中醒过来;没命地嗥;将传送带铁索挣得忽悠忽悠颤。白广德眼睛不眨;一刀攮去;宣泄的快感涌满全身! 
  在办公室墙壁上;有厂长深入一线;每年亲手宰多少头猪的硬性指标;上级领导、检查团参观后;无不留下惊心动魄的印象。 
  白广德收了刀;摘下皮裙;巡视全厂。 
  一头头倒吊的猪;从传送带上卸下;扔进沸水池里;热水哗地溅老高。站在池边的工人;躲开水浪;用长长的杆钩扒拉猪尸;一股让人恶心的毛腥味荡漾开。烫过的猪;被推进褪毛机内;滚筒轰轰响;猪在里面翻滚;黑毛迅速褪尽。白净的猪被重新挂上传送带;流水线上的工人;开膛破肚;摘取五脏六腑。缓缓前行的空膛猪;被尖啸的电锯脸一劈两爿;检疫工啪啪盖戳;白条运往冷库。 
  白广德走进下货处理室。女工们将大堆肠胃;一只只剖开;双手麻溜儿外翻;把黄乎乎粪抖落进桶里。一位瓜子脸;双眼皮;挺俏的娘们儿;将一根椭圆形东西扔过来:“厂长;拿去。” 
  白广德问:“啥?” 
  “好玩艺!专给你留的。” 
  白广德凑近瞅:猪鞭。 
  女工们哗地浪笑起来。 
  白广德耸耸鼻子;笑道:“留着给你爷们儿吧。” 
  白广德向冷库走去。速冻库的门大敞四开;里面冒出嗖嗖寒气。白条猪被传送带运进速冻库;摄氏零下三十度的库内;顶棚、四壁、地上;到处是冰;一走咯嚓咯嚓响。工人们穿棉袄棉裤;戴棉手闷子;身体倾斜成四十五度;将白条猪推进冷库深处;乳白色冰碴翻涌;扑在脸上刀刮般疼。工人们把猪爿一层层码上去;高了;踩人字梯朝上扔;咚咣、咚咣的声音;在库房内回荡;硬邦邦;充满质感;阴森吓人。在速冻库里干长了;胳膊、腿不能打弯;像机器人一样。有一位冷库老工人;睡觉时;老婆不敢挨他;说他身子阴冷;受不了。白广德骂那个娘们儿:“要你干啥的?给他焐呀。”娘们儿分辩:“咋焐也焐不过来!”白广德每天都来冷库;就是用不着他动手;不干活;也要来看看;不到这儿;他觉得有罪! 
  就在这时;传来女工们的惊叫声!一头猪被麻电后;滚落到案床上;突然挺醒过来。麻电是极有讲究的;电压高;电流大;猪被电死;血凝固;是事故。麻电不足;后果更不堪设想;遭电击后醒过来的猪;受了刺激;精神分裂;疯了。还没等人将它倒挂上;猪腾地站起;挂钩工“妈呀”一声;抱头鼠窜。猪不停地嗥叫;狂奔向前;见人就咬;车间顿时被恐怖笼罩。 
  过去也发生过这类事;一位站在传送带旁;往白条猪上砰砰盖戳的女工;吓傻了;手里端着“检疫合格”蓝印章;身子簌簌抖;活等着被疯冲过来的猪咬了一口。那天;开膛工序上;一位姓郝的汉子;刚偷偷呷了几口酒。屠宰场环境恶劣;将人惯得凶野;男工们动不动便吵骂打架;人人有刀子;因此是严禁喝酒的。但车间大;清洗活猪、白条猪、开膛破肚后的空心猪;都要用水。冬天;取暖跟不上;地上结满一层薄冰;潮湿阴冷;咋能挡得住人喝酒?酒壮人胆;郝某执刀扑向疯猪;不料脚下一滑;噗通仆倒在地上;刀尖戳着自己;右脸被挑了条三寸长豁口。从此以后;车间里都叫他郝大疤痢;他本人也以功臣自居;总是吹牛我郝大疤痢如何如何…… 
  白广德立马冲进屠宰车间;瞥一眼朝自己冲过来的疯猪;弯下腰;从靴筒里摸出刀;用拇指试刃口;露出满意的笑;铁匠手艺不赖。白广德旋风似将身子一闪;躲过猪;一个蹲裆;将刀掏到猪咽喉处;从下向上猛地一挥;用力过大;壮牛般的白广德;双手扎撒;上身朝后仰;蹦了起来;猪头被整个削下…… 
  蓦地响起凄惨的狗叫! 
  不知什么时候;老白溜进了车间。老白看见;传送带上一挂挂惨白的猪向它荡来;惊得张惶后退。恰巧看见主人凶杀的场面;猪头“咚”地一响;大耳朵扑哒扑哒扇地;眼睛阴毒的光不散。没头的猪血喷如注;继续向前冲……老白魂飞魄散;逃出车间。 
  白广德一脸狂怒:“该死的!咋把它放进来了?” 
  白广德追出车间;老白没影儿了。 
  老白再也不肯去肉联厂了;对主人白广德一脸的冷漠;不往他跟前凑和;不搭理白广德了。白广德很生气;在灶间抄起斧头;走到狗窝前;伸手一掏;扯出老白的尾巴;手起斧落;老白嗷地一叫!尾巴秃了。狗的鼻子最怕冷;卧时用尾巴掩住;才能熟睡。冬天的时候;鼻寒没有遮掩;它就整夜警觉。你哪儿也不去;总得看家吧! 
  老白心里滴血;伤心透了!它躲在窝里;只惦记铁匠家的母狗和一窝崽;那是它的孩子呀! 
  正房灶间漾出肉香;小孀居在炖肉;宽汤细火;咕嘟咕嘟炖着。老白钻出窝儿;悄没声息地走到灶间;没有人。东屋门虚掩着;老白透过门缝看见;小妞睡着了。小妞头枕胳膊;腰线波动;臀部撅老高;眼睫毛覆下颤颤的睑影;嘴唇绽开;滴出娇甜的笑。老白上身一旋;两只前腿搭在锅台上;用嘴巴拱开锅盖;叨起一大坨带骨肉;溜出屋……老白来来去去地搬弄;大铁锅空了。 
  小妞醒来;嘴角洇湿口水;手腕印满炕席花纹;怔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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