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喜亦忧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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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喜亦忧集-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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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恐怕不能因此而自我宽慰。几百年后社会文化进步了,后之视今如今之视
昔,那时的人们是不是也会因为当前的出版物而责难我们这一代的出版工作
者呢?那时就保不定有人说:瞧,这些20 世纪90 年代的出版业的先生们,
他们的力气花到哪上面去了?尽搞些流行的畅销书,有分量的像样的书只有
那么一点点!这样的责怪大概我们这代出版业中人也是“却之不恭”的。

后代的明白人当然也会懂得,书传达的是那个时代形象,不能专门责怪
出书的人。那么,责怪“时代”这个抽象的符号式的存在么?时代是你,是
我,是大家的活动构成的。以一本具体的书出得不好而言,可以责怪编辑;
一个出版社的多数书出得不好,可以责怪出版社或其领导。但是,这个年头
的出版物整体水平差,该责怪谁呢?不知道!——但是,总该有可责怪的对
象在。


1992 年11 月


作家替自己做广告

作家上书市签名卖书近年来是很流行的了。我也曾有几次被邀去亮亮
相,我都推故没去。并非因为怯场,群众大会上众目睽睽之下批斗都挨过了
的人,脸皮早已训练有素,有相当的厚度了,还会怯什么场?事实是,有那
么一点心理障碍,这样的亮相常使人想起鲁迅所说的“示众”。契诃夫的某
篇小说中也写到主人公吆喝围拢来看他的人群:“有什么好看!我是一个水
里捞起来的溺死的尸体么?”

得赶紧声明:千万别以为我反对签名售书,或对众多的签名售书的作家
有什么不尊重的念头。那可吃罪不起。真的没有,老天在上。

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从懂事起直到70 年代末,中国没有作家签名卖书这
样的事。簇拥着名人要求签名的事是有的,我少年时代就见到过。30 年代初,
在上海国际饭店门口看见一群人围着要求从饭店里出来的电影明星胡蝶签
名。人愈来愈多,挤挤攘攘的,惹得印度巡捕过来驱散人群。那时我想:要
那玩意干么,吃饱了撑的!

这种风习大概是西风东渐,外国传入的。如今已经十分风行,歌迷们找
流行歌星,球迷们找球星,此之谓发烧友。读者呢,当然是找作家了。于是
有作家亮相,卖签名本,推广销路,扩大影响。

由此而想起了作家替自己做广告。所谓广告,当然不是指要付广告费的
那一档,付费给传媒的广告大抵是出版社或销售书籍的店家做的。那种广告
里当然要夸赞一下书的好处,决不会说,这书没有意思呀,大家不要买呀,
天下没有这样的傻瓜生意人。此刻我忽发奇想,如果有哪家登书籍广告的,
来个出奇制胜,宣称这本书如何不行呀,不像话呀,读者诸君千万别买它呀,
作一如此的反宣传,说不定会激起人的好奇心,偏要买一本来看看,倒是置
之死地而后生的宣传妙法。但这是心血来潮想入非非的怪念头,属于闲话,
表过不提。

单说作家给自己做广告,乃是自表(请千万别联想到丑表功)其优异,
自夸其如何了不起。本来嘛,“文章是自己的好”,这种心理也是自古皆然
的。自我欣赏或自我陶醉之余,略略外溢一点,也是人情之常,无可厚非。
中国古代文人也通行这么干,举点熟知的近便的例子,如李白自夸“请日试
万言,倚马可待”;杜甫自夸“诗是吾家事”、“晚节渐于诗律细”之类,
都是当仁不让的自我标榜,而且也名实相副,不算老王卖瓜。最常见而且至
今也通行的是一种聪明的自我表彰法,是故作谦虚状,字面上说自己如何如
何不行,才疏学浅,有如说唱艺人上场时所说的:“学生我初学乍练,唱得
好与不好,请看官们多多原谅”之类;但给人的印象是,正如朱熹所说:“其
辞若有憾焉,而心实喜之”。中国人依传统强调谦德,这种以谦逊自责的面
目出之的以退为进的自我宣传法也易为人所接受;又且自做广告而不露形
迹,不落言筌,故向为文人所乐用。

但讲究谦德也须有限度,合于分寸。谦抑过分,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
虽然表现出谦谦君子的恂恂古风,却令人感到有些虚伪,有些装腔,这大概
就是孔子所说的“过犹不及”吧。陈寅恪先生自是硕儒大师,我读他的书不
禁倾倒备至,但对他文中的过度谦逊却常有说不出的不舒服感,什么“寅恪
不学”,什么“博识君子幸勿以童牛角马见责”等等,自贬得太过度,反而
令人有故意矜夸自己的谦德的印象。你这样的大师“不学”,那么我们这样


的末学后生只好说自己字也不识了。打一个通俗的比方,倘若一位学者自谦,
说他未必到家,议论并不周全,客气一下是可以的;如果他自说他是一个文
盲,那就虚伪得近乎欺人之谈了。

常见许多著作的序跋中有些例行的谦虚套话,说什么“谬误定多”、“意
见很不成熟”之类,也令人不免困惑。既然肯定书中有错误,何不检查改正
一番再问世?再说,有错误也许自己不能发现,倒也罢了;明知自己意见很
不成熟,何以要把夹生饭端出来让别人吃?岂非不负责任?其实,这些都只
是念念有词,有口无心的假客套而已;本人实际上是信心十足,自我感觉十
分良好的。

谦逊诚然是美德,但贵在实事求是。和西方学者打交道打得多的人发现,
西方学者不大有中国文人的假谦虚,会的就承认会,好的就承认自己好,敢
于痛痛快快地肯定自己,表现自己。这些年中外交流多起来了,中国文人的
性格也开放起来,不再讲谦德,宣传自己、包装自己、炒自己成为新潮。这
股风一起,又来了一个极端,以为能大胆自我吹捧才是“后现代”,才算新
潮到家。殊不知东西方风习虽有差异,人性大致相同,外国人也是“满瓶子
醋不响,半瓶子醋晃当”的。人家的高明人士也懂得谦虚,只是比较直率,
不强作谦虚、佯作谦虚罢了。

1986 年,一个美联社记者向著名电影演员刘晓庆提了一个问题:“你认
为现在中国最好的年轻女演员是谁?”刘晓庆回答道:“是我。”这是刘晓
庆自己发表在《大众电影》中的一篇文章中自承的。刘晓庆还说她的性格就
是爱说和敢于说老实话,不像别人那样虽然心里作如是想却嘴上不敢如是
说,云云。

刘晓庆的性格和胆气很可赞赏。但不肯承认自己最好也许是缺乏勇气,
也许是经过了更认真全面的考虑以后的真诚的谦虚。这事很值得寻味,我当
时写了一篇《刘晓庆说自己“最好”》(收在广州文化出版社的拙著《画虎
十年》中)谈论此事,在此不再赘伦。这里想说的是,刘晓庆当年所说的“虽
然心里作如是想却嘴上不敢如是说”的胆怯现象,现在已不大有概括性,至
少在作家里头,给自己做广告,宣称老子天下第一的已不乏其人。

这不是我随便乱说,可以验之于传媒。去年某期的上海《文学报》,有
一位作家自白,他的小说都是政治小说,以政治小说论,中外作家还没有超
过他的。也是去年,中央电视台亮相的一位学者,自称研究西方美学他当执
牛耳。我记的不是原话,原话也许要委婉些,但要表述的意思不会错。前一
位气煞巴尔扎克,嚇退司汤达,倒还有小说可以比较;后一位现在已没有科
举考试,对自封为状元者也无法验证,吹掉牙也没有他的办法。

股票可炒,房地产可炒,书和作家当然也可以炒,别人不代炒自己也可
以炒。但做广告还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否则,凭你再说自己“味道妙极
了”,也不过是演点小闹剧,只够小报上的一则花边新闻的价值。

1995 年5 月


读《老人的胡闹》

《老人的胡闹》是周作人1936 年作、收在《瓜豆集》中的一篇项庄舞剑
式的文章。文章确实写得机智、逋峭而机带双敲,用现在时行的话叫做具有
“内出血”效应。明里骂的是日本迎合法西斯思潮的上议员三上参次,但“卒
章见志”却是暗讽鲁迅。其画龙点睛之笔在末段:

这里可注意的是,老人的胡闹并不一定是在守旧,实在却是在维新。盖老不安分重
在投机趋时,不管所拥戴的是新旧左右,若只因其新兴有势力而拥戴之,则等是投机趋时,
一样的可笑。。。其实此类事世界多有,即我国的老人们亦宜以此为鉴,随时自加检点者
也。

人们常说周作人是“半个隐士,半个叛徒”,窃以为大不然。无论隐士
或叛徒,都只是周作人的面具。综观周作人的一生,充满着竞躁之心,任何
时候都不甘寂寞。竞躁的人是绝难如他文章里所标榜的“戒之在得”的。患
得患失者绝难做真正的完善意义上的“叛徒”;最终落水附逆的下场就是明
证,他真正成了叛国降敌的叛徒。隐士么?现代社会是没有当隐士的可能的。
隐士如鲁迅所说,“是声闻不彰,息影山林的人物。但这种人物,世间是不
会知道的”。古代当然有隐士,但也不是那些出了名的“隐士”,隐士而知
名,就成了第二意的隐士,大抵是“挂上隐士的招牌”,以隐士为“啖饭之
道”的角色。不免“有些表白,张扬”;而且周围也必有“啃招牌边”的帮
闲(《且介亭杂文二集·隐士》)。周作人或许向往于挂隐士招牌,而且那
时在“大隐隐于朝”的北平,确也有不少“啃招牌边”的姑且称之曰“帮闲”
的文人;这样的人物是会遗传或隔代遗传下来的。隐士和叛徒还在受崇宠,
当然变着法用好听的名义。这也诚所谓“什么人玩什么鸟,武大郎玩野猫子”,
“尚友古人”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道理在。但这是题外话,表过不提。

周作人书读得多,文章写得好,那可真不马虎。因此,他的竞躁之心被
一层层的闲适、冲淡、冷智慧包裹起来了,也就是被书卷包裹起来了。但竞
躁者必忌忮,最大的忌忮对象就是鲁迅。周作人目无余子,心里透亮地知道
唯有鲁迅盖过他。鲁迅热烈,他就装得冷漠;鲁迅拥抱时代,他就努力装得
遗世逍遥。当时的“京派”、“海派”的小小对垒,说穿了也是一些“啃招
牌边”的人物先意承旨地自炫“京派”,而想把鲁迅栽为“海派”的一点风
波。鲁迅说:“京派近官,海派近商。”可惜北京已被国民党迁都南下,改
为北平,官儿南迁,只剩下北洋寓公,遗老遗少;更兼日寇侵迫,“偌大华
北已安不下一张书桌”,“一二·九”学生爱国救亡运动又闹得苦茶庵里也
不甚安详,于是老人胡闹起来,丢下绅士,不,隐士面具,“投机趋时”的
咒骂也破口而出了。咒骂的对象,仍然是鲁迅。

说来说去,周作人之所以“胡闹”,正如他自己在文章里一语道破的:
“此正病在私欲深,世味浓,贪恋前途之故也。”

这真是夫子自道,所以后来日寇侵入,成了“新兴占势力”的主子以后,
“辄靡然从之”,也忘了“自加检点”,扭扭捏捏一番就粉墨登场了;这时
也再顾不得“有人看了欲呕”了。《老人的胡闹》一文终于成了老人的自画
像。在日本投降五十周年之际,回看一下这幕历史的小闹剧,虽不很有趣,
却也多少有点滑稽感。


1995 年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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