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喜亦忧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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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喜亦忧集-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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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里说得热闹以外,正如道士们所攀附的老祖宗老子所言:“其人与骨皆
已朽矣”。管你用羽化或者“尸解”来胡弄,还是只能到地底下去天人合一。

最聪明最实惠的毕竟是儒家,不但撇开了此岸与彼岸,而且连凡要联想
到这类问题上去的概念也避而不谈,只谈现世的天人合一,即将天人合一圈
定在心造的幻影的范围里。因此,子不言性命,不语怪力乱神,只因一涉及
性命神鬼,势必要追究人之外的自然,人和自然的关系,自然的本体规律之
类滑出“靠天吃饭”的界限的问题,与“民可使由之”的宗旨不合。那就是
说不定会有杠杆撬地球之类的荒唐念头来自扰扰人,随之便会有奇技淫巧一
一孳生,老百姓就很难对付,那是很不合于先王“顺帝之则”的原则的。天
人合一又是顺帝之则的命根子,万万不能丢,一丢就无异给顺帝之则的顺民
哲学挖了墙脚。于是以顺帝之则为纲,想出了反求诸己的内圣外王之道。也
就是说,“天生德于予”,只要我有天人合一的自我感觉,天自然会来同我
合一。阐述这一使人变成今语所说的“大写的人”的道理的卓论,最有代表
性的是《礼记·中庸》中的一段话。那要义是只要人有“至诚”,也就是常
言道的“诚则灵”,就能尽己之性,进而尽人之性,再进而尽物之性;“能
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云云。

怎么来“尽物之性”,亦即格物致知呢?性与命、怪力乱神这些势必要
追究到人在自然中的地位,人与自然的关系,乃至人如何战胜自然的学问是
不宜谈的,一追究就要不顺帝之则,亦即天人不合一了。于是“天道远,人
道迩”,从人道,从自己来尽其性最为便捷。“圣人,人伦之至也”,所以
“推己及人”就从夫妇父子兄弟朋友君臣推出去,推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就是“尽人之性”的现世实用伦理哲学。“尽物之
性”呢,“天理即人心”,所以“推己及天”也以伦常为本的人事察天象(天
意);或倒过来说,以天象拟人事。谁当上了皇帝,就是“天命攸归”,“天
之历数在尔躬”;这个王朝垮台了,就是“天之所废”。帝王卿相乃上应列
宿,旱涝灾变是上天示惩。臣下可援天象吓唬过分放肆的君主,上头也可以
将亲手酿成的人祸诿过于天灾。一切世上解释不清也解决不了的麻烦事都可
以天意天命为遁词。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儒家君子就专干这
类稀里胡涂的“知命”的买卖。《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
宠之四方,天下易敢有越厥志?”于是,内圣外王一口气完成。

形而下的天是硬邦邦的,用“心造的幻影”作软件是运作不灵的。能做
到的只是祭圆丘、封禅之类的向天献媚,希望地上要出事情,上天就会垂象
通报,敦促人应顺,预防,修省,早早地趋吉避凶,永垂无疆之庥。要而言
之,天人合一就靠天人感应来实现,天人感应就成了中国古来自然观乃至自
然知识的基础。无极、太极、两仪、四象诚然很玄妙,涵盖起来也概率极大,
乃至各种科学发明,都可以追溯到某经某子之某说。人也真像能“与天地参”,
“与天地比德而为三”,人与天是脚碰脚的哥们儿,于是天人合一,万物皆
备于我了。

这美妙的天人合一的构架是烙上宗法印记的。最高统治者称“天子”,
就是向天认亲,天和人构成宗法关系,人和天是一家人。神话学家论定,西
方如希腊罗马的神话以自然崇拜为核心,中国神话则以祖宗崇拜为核心。前
者如大神宙斯、朱庇特是人以外或以上的异己力量;中国则伏羲、女娲都是
祖先,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这就引发出两种不同的自然观,脐带连在祖宗
的即天的肚脐眼上的中国人就乖乖地顺服着天,儿子得听老子的。天人合一,
并用地上宗法统治的伦理保证着天人合一。中国文化的精髓之秘密大概就在
这里。

但自然毕竟是人的异己力量,人一厢情愿地和它拉近乎,向它认亲,同
它合一,即使天是个人格神的话,也要看他的高兴,你合一他不合一也没有
别的办法。不管你忘物我也好,人心即天理也好,道家的无为不争也好,儒
家的修省以俟天命也好,所拟想的天人合一都是关起门来称大王的精神胜利
法,其实质与Q 赵认宗无异。

天人合一是需要的,而且是可能实现的,但必须经过不打不相识的过程。
具体点说,先要人扼住天的喉咙,强迫它与人合一,然后人将就它些,和它
合一。这和俯伏在地却大唱天人合一的幻想曲根本不是一码事。

1995 年10 月


宽容骑士

在市场经济发展中,近年出现了一些宽容骑士。人数不多,却是有能量
的识时务之俊杰。舌端花生,笔底澜翻,颇能吸人驻目停耳。言谈十分“辩
证”,“两点论”。如议论某人某事某现象,其公式大抵是:有好的一面,
也有不好的一面;要肯定其积极面,也不能忽视其消极面。由此主张对万事
万物要大度能容,说起来娓娓动人。初视之,仿佛在主张老黑格尔的“凡是
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这一命题;细辩之,则是在鼓吹均衡论,亦即“此亦一
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相对主义。而其所开的药方则是:请君稍安毋躁,随
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一切新秩序、新关系、新伦理都会自然形成,急什么!

因此,骑士们十分宽容,指点江山,笑傲众生,讽嘲他人为短视、狭隘、
偏激、红卫兵心态,等等。骑士们是站在云端里静观世变的哲士,不食人间
烟火。

世上的万事万物,当然也很难判定清一色的绝对的好坏利弊,此所以无
可无不可的庄生哲学也有其市场。对万事不加评价,连称好好的司马徽之类
的人物也确实能招人喜欢,八面玲珑,今语称之曰到处摆得平。但是,常人
要修炼到宽容骑士那样的道行是很不容易的。我还怀疑,宽容骑士自身是否
真能心平气和地宽容大度到底;当别人触犯了他们,对他们的“宽容论”表
示非议时,是否真能沉得住气。如果也会气急败坏,暴跳如雷,那就证明骑
士们宣扬对一切要有宽容气度,而他本人却并不对一切都逆来顺受,维持其
宽容的矜持;则即使不便说骑士的“宽容论”是虚伪的,只是一种唱得令众
人欣悦、带有怀柔或绥靖味儿的高调,至少也说明“宽容论”有点什么破绽。
人也不能和不该对万事都一律包容,想做彻底的犬儒主义者,也不是那么容
易的。

诚然,事物的是非利弊,其价值判断不宜绝对化,但人们凭常识、凭经
验、凭理性的思考,是得以定出应有的标准来的。鸦片烟能镇痛安神,作麻
醉剂入药,但它毕竟是毒品,上了瘾是要把人报废的。当然,鸦片烟的例子
太极端,太彰明昭著,即使宽容骑士,也不会向禁鸦片烟一事说教,说应该
对毒品宽容,那不至于。倘若弊害不那么明显,效验不那么迅疾的事物,例
如近年来迅速膨胀的市场大众文化中的庸俗趣味之泛滥,有人如果提点意
见,向社会提点警告,宽容骑士就要出来说教了:不要太偏激呀,要尊重不
同群体的精神文化的追求呀,其公允宽大之态可掬,而且动辄还以莫非还想
回到“文革”时期的文化沙漠相恐吓;似乎要多样化就得让人吞咽一切污泥
浊水,容忍一切乌七八糟的垃圾,连人们皱了眉吭个气的权利也应被剥夺。
骑士们是提倡宽容的,怎么对别人的不合他们心意的言谈就没有宽容的雅量
呢?

文化特别是大众文化,确实要受市场规律的摆布,除非恶劣到“黄”“非”
的范围,再肉麻的慢性毒药似的东西也只能任其存在。但这不等于必须提倡
鼓吹,不等于放弃选择和舆论导向,听任荧屏上乳臭未干的男孩女孩跳唱着
“恩恩爱爱,荡悠悠”之类的乌七八糟的肉麻小调而一声不吭;否则就是偏
激,就是文化清教徒,就是红卫兵心态。这样不辨好恶一律接纳的宽容,确
实是要修炼到一定的道行的人才能办到,但却令人想起鲁迅的一段话:“所
以你无论遇见谁,应该赶紧打拱作揖,让坐献茶,连称‘久仰久仰’才是。
这自然也许未必全无好处,但做文人做到这地步,不是很有些近乎婊子了


么?”(《且介亭杂文二集·再论“文人相轻”》)

又如,有一种脏话连篇、耍嘴皮子调侃人生、将严肃的问题化为一笑的
所谓“玩个梦”的文学,有人要写,有人要印,有人要读,也只好由它,舞
台上有个把小丑,算不得什么,也算是多样化吧。可是有人对这类无聊的嬉
皮笑脸表示不满,也该算是多样化的声音之一种吧?宽容骑士却又出来干预
了,说这种人生调侃有重大贡献,它摧毁了往昔虚假的神圣、崇高、英雄观
众,云云;却丝毫不提它在摧毁虚假的同时,把人生应有的庄严、神圣、崇
高也连根摧毁了,它所呼唤的是一种否定一切的着地打滚的人生。

总而言之,骑士们所提倡的是一种泯灭是非、无爱无憎的宽容。那么,
社会文化、社会道德等等的是非利弊靠什么来解决呢?骑士们的回答是,人
是无能为力的,正确的途径是大家躺着,静候社会的自我调节来解决。谜底
就是市场规律“万能论”。

19 世纪和20 世纪之交有一派社会主义认为,资本主义的市场规律能使
资本主义自动成长为社会主义。排除了人在历史创造中的能动作用,是一种
扩大了的商品拜物教。这种将一切都托付给市场经济来自我调节的高论,是
否也和商品拜物教的教旨极其相像呢?

1996 年3 月13 日


呼吁出一本杂文文体论

不久前,我的杂文集《绿色呐喊》出版后,即蒙黄裳在《文汇读书周报》,
邵燕祥在《羊城晚报》评介,给了远超过此书应得的好评。两位都是当今文
章高手,他们的溢美使我十分惭愧。他们的文字读者极多,因此又招来了不
少相识的或素昧平生的人的来信,颇多好语,更令我十分脸红。其实,我在
拙作《前言》中所说的“我的文字与杂文艺术相距甚远”,绝不是一句客套
话。我也多次在别处提到我对杂文艺术的美学机制迄今尚朦朦胧胧,不得要
领。别人的杂文我多少能判断优劣,但也常出于直感,讲不出个“说法”来。
本事不大的人如我,常不免有眼高手低的毛病;这种所谓“眼高”,其实也
是虚拟一个极境,这个极境究竟是怎么回事,合于什么标准算好,也说不出
一个名堂来。反思一下,是有惭愧的理由的。

今年夏天在外地参加了一个十来人促膝谈心式的讨论会,其中涉及杂文
和抒情散文、随笔、小品文的划界问题。这几种文体的界线当然很难截然划
分,散文、随笔、小品里头也可以注入评讦时弊的杂感式的内容;现在颇流
行的小小说,倘若是讽刺人生而滋味辛辣的,也和杂文无异。有些短文(可
举黄裳的许多杂文为例)貌似悠闲,毫无剑拔弩张之气,却是极具所谓“内
出血效应”的杂文隽品。反之,有些以杂文形式出现,诛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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