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镇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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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镇的女人-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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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们这里以养蚕为主吧。”张兰心蛮有兴趣,问了好多养蚕的问题。

龙渊告诉她,这地方的人都以养蚕为生,并且过几天蚕茧下架,路上满是送蚕茧的车和人,镇上的收购站到时会排上老长的队。张兰心还了解到,养蚕并不是像小时候玩着养那么好玩,这里的蚕农从初春到深秋要养四、五批蚕,每天要摘采大量的桑叶,还要护理蚕宝宝。蚕宝宝很娇贵,一不小心就会生病,快上架吐丝时,更是昼夜精心护理,不敢疏忽;冬天虽然不养蚕,却要剪桑枝,培植桑树。总而言之,蚕农一年四季都不闲着。

张兰心感叹道:“想不到养蚕还有这么多的学问!蚕农这么辛苦!”

龙渊也笑道:“是啊,指靠田地生存的农民,都辛苦啊!”

李丽听他们谈什么养蚕,很是不耐烦,说:“我们早一点回去。听老人说,这种天,晚些就有游魂野鬼出来了,可别撞了邪。”张兰心笑道:“就你胆小!心里无鬼不怕鬼。这样吧,你担心的话就先回去,学校有好多住校的学生,你就不会怕了。时间还早,回学校也没事,我还想了解一些养蚕的事,还要挑几本书呢。”李丽便先行离去。

从闲谈中,张兰心还了解到,龙渊还有哥嫂,已和父母分家过了。龙渊父母为了小儿子不再像他们一样一辈子呆在农村,就把多年积蓄拿出来,在镇上买了这套房子,让龙渊自行做生意。龙渊选择了开书店,父母也不管他做什么,能自食其力就好。

正聊着,松伯从隔壁过来,冲龙渊说:“晚饭就在我那里吃,我准备了些接‘老人儿’的酒菜。‘老人儿’接完了,就该我们这些活人享用了嘛,呵呵。”又瞥见了张兰心,便热情地邀请。张兰心力辞不过,又见龙渊也在旁殷切挽留,见了他恳切的眼神,心一软,便答应了。龙渊显见得高兴异常。

张兰心过意不去,便到街上买了些卤猪脚卤鸭掌之类。松伯一看:“哎呀,你何必又去买这些,我准备了好些东西,足够了的。”张兰心笑道:“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嘛,大家慢慢吃,慢慢喝,好好痛快一下。”

两人帮着松伯把他店内的货物归拢了一下,把饭桌摆在当中,摆上饭菜碗筷。松伯就在门口放了一串鞭炮,烧了几堆冥钱,嘴里咕咕哝哝,张兰心零星听得几句:“老太婆,刚儿……如果钱不够用给我托梦……你们好狠心,丢下我一个人……”便悄悄问龙渊:“松伯老伴过世了?刚儿是他儿子?也过世了?”龙渊也悄声答道:“他儿子前几年在外打工,听说混了黑社会,打架死了。老伴是上半年脑溢血死了。还有个大女儿,十年前就失踪了,听说是被人贩子卖到外地去了。”张兰心不禁心下怜悯。

龙渊陪松伯喝酒,张兰心夹菜吃饭。酒过半酣,张兰心想起一事,便问:“松伯,你是这里的老人了,大概知道‘花坟’的由来吧,那里埋了些什么人呢?”

松伯一听,脸色突变,正把酒杯举在嘴边的手一下僵了,停了半晌,才颓然放下。

张兰心见此情形,有些惶惑,看向龙渊,龙渊也疑惑地对她摇摇头。张兰心和龙渊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一阵沉默。

半晌,松伯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说道:“你们都奇怪吧?不怪你问,这是我记忆中最可怕的一件事,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也从来没对人提起过这事,就连我死去的老伴也不清楚。”张兰心更是好奇,极想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张了几次嘴也没问出来,怕刺激了他。

松伯长吁一口气,继续说:“这么多年了,那件事,我从来不提它,也不去想它,可就是在梦里,它却还是要出现。那真的很吓人啊,常常在梦里,我都被吓醒了。现在想来,那些事情就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一样,清清楚楚的。你们提到这里了,我也不妨说说,反正长夜无事,当闲聊解闷吧。当年,我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吧,却亲眼看到了一件触目惊心的、最悲惨的事……”他陷入了深思,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渐渐地,像受到了催眠一样,他眼里逐渐露出骇异的目光,喃喃地诉说出那件深深刻在他记忆里的、非比寻常的往事……

那天,那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从私塾逃学了。其实不怪他,只怪春天里阳光太明媚,满山遍野的山花开得太烂漫。他和一个同窗的堂兄弟在外面玩了大半天,快到晌午了,才悄悄地从屋后竹林里溜进了后门。他害怕严厉的爷爷和爹爹责骂,也害怕因他受牵连的母亲哭,所以想溜进厨房找点东西吃了之后,又悄悄地回到学堂。正穿过回廊,快到厨房了,却突然听见天井对面一间屋子里传出一声叫喊。

这叫声,凄厉之极,悲惨之极,让他浑身的血液似乎在一刹那凝固了;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当他回过神来,心脏却又激烈地狂跳起来。他知道,在那间屋子里面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一件让他感到害怕的事。可是他又不能不去看个究竟,因为,那屋子里住着他最亲爱的七姑姑。

七姑姑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她的衣衫与母亲她们的衣衫样式很是不同,母亲她们总是千篇一律的长衫或短衫,每件衣衫唯一不同的是色彩和长短。而七姑姑的衣衫有好多不同的样式,还有一双后跟高高的,走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咯咯声的皮鞋。她的脸上总是带着开朗、随和的笑容,她的眼睛就像冬天里的太阳。当她看着他时,他的心总是暖暖的。他知道七姑姑在省城念大学堂。娘说,七姑姑是爷爷奶奶的心肝宝贝,她要天上的星星,爷爷奶奶也会摘下来给她的,她要念书,爷爷奶奶就让她读,一直读到省城去了。爷爷奶奶逢人便夸耀,觉得面上有光彩。他最希望七姑姑放假回家,因为她总会给他带一些新奇的玩意儿,那些玩意儿是乡下拿钱也买不到的。可他记得,,七姑姑很久都没回来了,他记得山上的映山红都开过两次,她都一直没回来。

可在前几天,七姑姑却突然回来了。

只不过七姑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大伯跟在她身边。他看见七姑姑的脸上有些血痕,肚子微微凸起。娘告诉他,七姑姑肚子里有个小娃娃,过一段时间就会出来和他玩。他很兴奋,想过去摸摸七姑姑的肚子,和里面的小娃娃说说话,可是大伯把他拨拉到一边去,不让他靠近。他撇嘴要哭,却看见七姑姑正朝他笑呢,他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了。他远远地跟在他们后边,看见大伯把七姑姑锁进了她以前住的屋子。他不明白,跑去问爹娘,爹爹呵斥他不许乱问,只有娘悄悄告诉他,七姑姑参加了一个什么党,犯了很大的罪,政府叫大伯把她带回来,说只要她改了,写了保证书,就又是好人了,就不再受罚了。不过,七姑姑不肯写,大伯和爷爷生了很大很大的气。他几次见过爷爷和大伯铁青着脸从那屋子里出来,奶奶和另外几个姑妈也眼泪汪汪地从那屋子里出来。

他也曾趁没人时,爬上七姑姑的窗台,见七姑姑坐在窗前正缝着小衣小鞋,嘴里哼着好听的歌曲,见了他,便朝他笑。他说:“七姑姑,你肚子里的小娃娃什么时候出来和我玩呀?”七姑姑摸摸肚子,脸上现出柔和的光辉,说:“要不了多久啦,到树叶儿开始掉下来的时候,你就可以看见他了。”他又问:“七姑姑,大伯要你写什么呀?你为什么不写呢?写了就可以出来了嘛,我就可以和你玩了。”七姑姑笑了,说:“你太小了,不明白大人的事哩。大伯也是没法子,受那反动政府的压迫,不得不来强迫我。嗯,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知道,是一些坏人要我写不好的东西。如果我写了,就跟那些坏人一样了,你说要不要写呀?”他睁大眼睛,疑惑地摇摇头。七姑姑又笑了。虽然七姑姑的脸色没有以前的红润,但眼睛却依然光彩明亮。

现在,七姑姑出了什么事呢?他抑制住狂跳的心,挪动着有些颤抖发软的腿,来到门前,那门关上了,他便偷偷地从门缝往里瞧。屋子里的情形在一瞬间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想逃开,却双腿绵软,挪不动步子了。他想叫喊,嗓子眼却被什么堵住了。

屋子里,七姑姑的双手从背后给捆上了,大伯站在她背后,一只胳膊勒着她的脖颈,另一只手端着一只不知装着药汁的碗,凑在她的嘴边,要她喝。

只听爷爷在一个角落里哀声道:“雨竹儿呀,不是爹爹心狠,爹爹也是没办法呀。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一大家子人,你就喝了吧。”七姑姑拼命摆着头,碗里的东西一时便喂不进去,大伯无可奈何,松了手。

七姑姑“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惨声道:“爹爹,大哥,我知道不怪你们,即使你们放过我,这个反动政府也不会放过我。我认命。只是,可怜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没见过天日,他爸爸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求你们给娃娃一条生路,给我和他爸爸留一条根吧。等生下他,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我绝无怨言。”

只听爷爷怒吼一声:“住口!你还好意思提这个野种!我们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一个未出嫁的大姑娘,居然怀了一个野种回来,你让我们的脸往哪儿搁?你明明晓得自己和王县长的公子订了亲,却干出这等事!你让我怎么向王县长交待?你说什么新式结婚,追求什么民主,都是放屁!我们家没有这个规矩,这个家由我做主。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都是不成。非但如此,你还去参加什么共产党!惹下弥天大罪,连政府都找上门来了,那王县长更能找出借口来狠敲一笔了。为了这个家,你非死不可!这个小杂种更留不得!”说罢,从大伯手中接过碗,硬塞向七姑姑的口中。七姑姑的嘴唇被弄破了,流出好多血,顺着嘴角往下流。爷爷有些气急败坏,对大伯说:“去,把火钳拿来,撬开她的嘴,不信灌不下去!”七姑姑听了,绝望地惨笑一声道:“好,你们这么要紧这个大好的家业,害怕我给你们带来祸患,我就成全你们吧。”说完,闭上眼睛,眼泪在脸上纵横,过得片刻,睁开眼,镇定地说:“拿来,我喝。”就着爷爷的手喝下了碗的东西,然后有些嘲讽地微笑道:“但愿我的死,换得这个家永世齐昌,永享福禄吧。不过,我最后仍劝你们一句,还是多给自己积点德,留条后路吧,这才是兴家的根本。”由于她的嘴里和下巴都是鲜红的血,使得她的笑容看起来透着说不出的凄惨和恐怖。爷爷和大伯究竟有什么样的回答和表情,这个小孩子都不知道了,因为他已经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恐惧,倒在了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松伯的脸上仍留着那骇异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把整整一杯酒“咕”地喝了下去。张兰心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松伯答道:“我醒过来时,躺在床上,我娘正在床边哭。我起初以为她是担心我才哭的,后来我才知道,她还为七姑姑的死而哭。这件事,家里人在我面前只字不提,大概都商议好了的吧。我病了一个多月才好。每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害怕,我害怕看到爷爷和大伯,听到他们说话,我就躲得远远地。有时不小心撞上了,看见他们冷冷的目光,我就发抖。只有后来慢慢长大了,才好一点,不再天天做恶梦。但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放着,一直放着,放了几十年,梗在心里难受哇。今天遇上你们两个,说了这些话,心里反而痛快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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