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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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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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之杰公司是叶氏的产业?”钟小姐又问。

我连忙说:“不如谈谈陶陶本人,好不好?”

“身为杨陶的母亲,你认为她是不是最漂亮的女孩子?”

我禁不住看着陶陶笑,“漂亮倒说不上,但很少有人穿几块钱一件的T恤在清晨七时看上去如她那么精神。”

钟小姐也笑,“这句话可圈可点。”

陶陶拖着我的手,“妈妈,我们先走一步。”

钟小姐说:“再让我拍几张独家照片。”

陶陶做出为难的样子来,“拍多了要起疑心的。”

那个钟小姐也很明白,笑笑地收好相机。

陶陶与她似一阵风似地卷走。

没想到陶陶这么会应对,这么会讨人欢喜,这么人小鬼大。

我可以放心了。

坐在高凳上,我惊喜交集。

我脱身了,我终于自由,陶陶已能够单独生存,不再需要我一寸一寸地呵护,做母亲的职责暂告一段落,十多年来的担子卸下,现在我有大把时间,我连忙找来面镜子,照住面孔:还不太老,还没有双下巴,眼袋尚不太显,头发也乌亮。

这可以是一个新的开始,我要趁此良机做回我自己,让我想,我是在什么地方放下我自己的?现在可以拾回来,接驳住,做下去。

我还在盛年,著名的花花公子也被我吸引,事情还不太坏,每朵乌云都镶有银边,陶陶长大后固然要离我而去,但这未尝不是好事。

让我想,我至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兴奋地取出胭脂盒子,打开来,用手指抹上颜色,往颊上敷,橘黄色已经过时,听说现在流行玫瑰紫,要记得去买。

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是随国家地理杂志协会私奔,去到无边无涯的天之尖,海之角,追求浪漫的科学家,与他们潜至海洋至深处与水母共舞,或是去到戈壁,黄沙遍野,找寻失落的文明,还有在北冰洋依偎观察幻彩之极光……

我也曾是个富幻想的孩子,然而刹那芳华,红颜转眼老,壮志被生活消耗殆尽,如今我“成熟”了,做着一切合规格的事,不再叫父母担心,旁人点头称善,认为我终于修成正果,但我心寂寞啊!

现在我已经没有身份,我又不是人妻,母亲与陶陶几次三番嘱我少管闲事,我爱做什么就可以再做什么,大把自由。

可怜已受束缚太久,一时不知如何利用机会。慢慢来,我放下镜子,之俊,我同我自己说:慢慢来,莫心焦。

我伸个大大的懒腰,深呼吸,坐下来,拾回铅笔。

我的顿悟在这一刹那。

我与陶陶的照片及访问不久就出现在杂志上。

母亲最兴奋,全剪下来,贴在纸簿上。

她已经为陶陶储满两大本。

陶陶最近一到家就争取睡眠,像只粉红色小猪,缠着毛巾被,打雷都不醒,睡姿可爱,令我忍不住尚要紧紧搂住她深吻。

母亲说:“你表现大佳,与陶陶很合作。”

“我看开了,我总得支持她,”我放下剪贴簿,“条条大路通罗马,不一定要读大学,文凭也不一定万岁,最要紧是她开心。”

“哟,怎么忽然这么通情达理?”

我指指脑袋,“想破头才得道的。反正读书是唯一在年老时做更能获得赞赏的事,与其临老出风头、谈恋爱,不如趁年轻做妥,老了可以大大方方,舒舒服服进学堂。”

“现在流行什么都倒过来做。”母亲说,“先结婚生子,再专心事业,最后才进修,有什么不好?没有法律限死事事要顺序。”

陶陶忽儿自沙发跃起,哈哈大笑,一边拍手,“好了好了,妈妈终于站到我这边来了。”

我啼笑皆非。

陶陶进行决赛那夜,我那张票子作废,我没有出席。

父亲进医院再度接受检查,发觉癌细胞扩散到肝部。医生说:他尚有六个月。

我受过度震荡,双手抓紧病床的铁柱,眼看指节用力过度而发白,魂魄悠悠离身躯而去,默然飞返苍白的童年。

阿一催我:“叫爸爸。”

我总不肯叫。那个发蜡惊人的香的男人,并不与我们同住,他是我父亲?

小学二年级作文,在日记一则中我这样写:“每星期天,我由一姐带着去看父亲,父亲住在北角,需要乘车二十分钟。”被作文老师讥为无稽。

也难怪,那时不作兴离婚。

当全班得悉我不与父亲同住的时候,年幼的我颇受歧视,同学都不肯与那身世奇突的上海妹玩耍,我被处于孤立状态,恨父亲,也恨母亲。

在病床上,父亲接受注射后昏睡,表情有点痛苦,枕头上仍然散发那股熟悉的香味,十多岁时我一闻到便会缩鼻子皱眉头。

他仍是我父亲,无论怎么样,他还是我父亲。

继母痛哭,眼泪鼻涕齐下,她的恐惧是真实的,如一般倚赖男人为生的妇女,丈夫便是主宰,她的时间卖于家庭,福利要靠双手把握机会去捞,并没有劳工保障。

我很同情她。她把身子紧紧靠着我,像在大海中遇溺,抓住浮泡一般。

我去银行取出存款,这原是陶陶的大学学费,没奈何,也得暂且挪动。

忽儿想起从前有一位同事,向往赴欧旅行,多年辛劳储蓄,结果长辈逝世,一笔勾销,她曾苦笑对我说:这是什么时势,死人都死不起。

款子交到继母手中,她泪眼昏花地感激,并说:“你父一定还有若干金子,你去问他要,他不会不说,他应该交给你的。”心乱话也乱。

陶陶荣获亚军,在我心中也就没有引起太大的波动。

她一夜成名。

母亲名正言顺成为她的顾问,她似获得重生,活力充沛。

我与叶成秋一起观赏决赛夜的录映节目。

“唉,”叶成秋一边笑一边叹息,“这便是我的小陶陶?穿起旗袍来堪称风华绝代,唉呀唉呀。”

他并不介意陶陶对外表扬叶杨两家的深切交情。

陶陶太知道什么可加利用,使她更加突出。

叶成秋并不是首席富豪,但到底开着宝号做着生意,是个殷实商人,有这样的后台,会增加陶陶的社会地位。

浓妆下的陶陶明艳照人,有一场歌舞,由她担任主角,穿着如泳装般暴露的亮片舞衣,跳出热舞,动作不是不猥亵的,但不知恁地,由她来做,只觉三分性感,七分天真,一点也不肉麻。

她并不懂唱歌,五音不全,不过是哼哼,但谁在乎?那么修长圆润的大腿,那么可爱的面孔,粉妆玉琢的一个青春玉女,向你呈现她最好的天赋,观众还能怎么样?

我看得很是激动,这一刹那,连我都被她迷倒了。

叶成秋告诉我:“那夜世球去负责接送。”

我不出声。

“之俊,冠盖满京华,”叶成秋笑,“你何故独憔悴?”

“我父亲的病……”

“不独是因为你父亲,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原谅你自己。”

我怔怔地笑,“这话越说越玄,我干嘛不原谅自己?天下人都会来不及的为自身开脱,我还没见过不急急原谅自己的人。”

叶成秋凝视我,“自从英念智离开,陶陶出生之后,你就巴不得往头上套只面粉袋做人,哪个男人肯多看你一眼,你就双眼放出毒箭,谁要是胆敢碰你一下,你就得取出小刀子捅人,人约会你,你当是侮辱,跟你说笑,你就要痛哭,为什么,之俊,你要完全孤立自己,钻在牛角尖内?”

过很久很久,我说:“我怕。”

“不必怕成那样。”

我怕一放肆就成为老来骚,老得起了茧了还到处惹笑。

我用双手掩着面孔。

“这也是你的惯性动作。”叶成秋拉开我的手。

他说得对,无论是兴奋、悲伤、疲倦、紧张,我都会用手去遮住面孔,像一些人啃指头,是个没有自信的动作。

因此我不能化妆,用手一擦,就糊掉,怎么上粉呢?

我强笑,“叶伯伯现在才要改造我?”

他看着我,良久不作声,眼神中有许多怜爱的神色。他说:“不,你这样很好,难得看到一个虚心的女子,此刻本市充塞着有野心无才能的女人,我情愿你像你这样。”

我苦笑。

“你不能再瘦了。”他起来关掉电视机。

我说:“撇开我体重不说,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我老了,之俊。”

“没有,你没有。”

他仰起头笑,“我又何尝肯认老,岁月不饶我有什么办法,晚上睡憩了,脸上被枕头压到的凹纹至中午尚不褪,皮肤已失却弹性,我嘴里不认老有什么用?我体内器官可不与我合作。”

我失笑,没想到他会形容得这么细致及真实。

他说:“我已在温哥华买好地皮,要告老退休,这里,这里留给世球。”

“你会习惯?”我诧异地问:“你在这数十年来一直带动近千人劳动,你预备退休?”

他缓缓地说:“我有我的打算。”

“可以告诉我吗?”

“我想再婚。”

我的眼睛亮起来,一切愁苦不驱自走,我兴奋地说:“真的?你打算婚后到外国去开始新生活?”

呵,我怪错他,他是有诚意的,母亲终于苦尽甘来。

叶成秋没有回答我,他斟了杯白兰地喝一口。

琥珀色的酒在水晶杯子里闪闪发亮,煞是好看。

“地皮有多大?世球替你设计屋子?”十万个问题,“不要盖那种传统式平房,款色要别致:长而高的落地窗,不用窗帘,房间要很大很大,所有家具都抛在中央,每人都可以有一间睡房一间书房以及浴室……”

“之俊,你会为我作室内设计吗?”

“当然,叶伯伯,当然,”我跳起来,“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良久,你告诉我母亲没有?”

他看着我。

“这一刻终于来临,”我笑,“你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之俊。”

“什么?”

“我再婚的对象,并不是葛芬。”

他的声音很镇静,像是操练过多次,专等此刻公布出来。

我一听之下,无限欢喜变成灰,犹如一盆冷水当头倾下来,整个人呆住。

是什么人?不是母亲是什么人?是哪个电视台的小明星,抑或是新进的女强人?听叶成秋的口气,似乎在这位新夫人进门之后,一切还可以维持不变,但我深切的知道,他再婚之后,我们姓杨的女人,再也难上他叶家的门。

我忽然间觉得索然无味,低着双眼不出声。

“之俊,”他像是有心叫我知道,好让我把话传给母亲,免他自己开其尊口。“之俊,我心目中的对象,是你。”

我霍地站起来。

我?

  第9章

  我。

震荡之余,是深切的悲哀,我做过些什么,以致招惹这么大的羞辱?先是叶世球,后是他父亲,都对我表示想拿我做情人。

我别转面孔,但脖子发硬,不听命令。

我想说,这是没有可能的事,但叶成秋不同其他男人,我得另议一个更好的理由。

怎么会呢?他怎么会提出这么荒谬的要求?自小到大,我把他当父亲一样看待,事情怎么会崩溃到今日这般局面?

是不是我的错?我太轻佻?我给他错觉?

自始到终,他是我最敬爱的长辈,他在我心目中,有最崇高的地位,他是我四季的偶像,不落的太阳,他怎么可以令我失望?

忽然之间我愤怼填胸,一股前所未有失落的恐惧侵袭我心,在这世界上,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真的不能相信人,你最看好的人便要了你的命。

我气得溅出眼泪来。

是,我做人不成功,我尚未成精,我不够成熟,我不能淡淡的,连消带打漂亮地处理掉这件事。

我从头到尾是个笨女人。

我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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