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商定罢,因见日影开始西移,两位绣娘便先行告辞,约定好第二天辰初再来。
严清怡低头低久了,脖颈有些发涩,便到院子里去松散松散筋骨。
天渐渐暗沉下来,暮色四合,周遭屋舍的房顶上开始冒出袅袅炊烟,凉风习习,隐隐带着饭菜的香味。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薛青昊的呼喊,“姐,姐,你看谁来了?”
严清怡转身,就瞧见一道瘦削的身形自薛青昊身后转出来。
那人不过十一二岁,生得白白净净的,相貌很周正,脸上既有孩童的稚气,又带着大人的老成。
“阿旻?”严清怡惊喜交加,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会来京都,几时来的?”
严青旻看出她是真正的欢喜,眼眸里也泛出开心的泪花,沙哑着嗓子道:“长姐,好久不见,你可好?”
“嗯,好,”严清怡点点头,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叹道:“阿旻长高了许多,快比得上姐了走,快进屋。”
辛姑姑见有客人上门,早打发月牙沏茶,又吩咐厨房加菜。
姐弟三人在厅堂坐下。
薛青昊满足地说:“这下终于齐全了,三弟还担心姐不愿意见他,非得要住客栈,我就说嘛,又不是别人,姐怎么会怪你?我也不怪你当初偷拿我的纸笔了。”
严青旻连忙起身郑重向薛青昊道歉,“以前是我做的不对,不该私自拿你的东西,二哥见谅。”
薛青昊乐呵呵地拍他一下,“我都说不怪你了,还给我来这一套,快坐下!”
严青旻不做,又对着严清怡深揖到底,“以前年幼不懂事,惹得长姐生气,在此也给姐赔个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严清怡听到年幼不懂事这几个字,就会莫名地联想到云楚青身上。
年纪小,并不是可以做错事的理由,也不是自己宽恕自己的借口。
只是,久别重逢,到底是件令人喜悦的事情,而且严青旻出落得这么好,看上去温文尔雅,已有几分文人士子的气度。
严清怡放下心底略微的不舒服,笑着又问:“阿旻怎么突然想起进京来了?”
严青旻笑道:“如果说冠冕堂皇的话,我该说想念长姐了,事实上是济南那边的人听说姐跟平王定亲,想来求个人情,以后能关照一下严家子弟。我还带了袁先生的信。”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只信筒。
严清怡迫不及待地抽出信纸展开。
信上主要说的就是严青旻。
说严青旻在学问上进益很大,以他现在的水平,通过童生试毫无悬念。这几年严青旻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是在他日常行事谈吐中,时不时也会表现出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喜欢剑走偏锋独辟蹊径的野心。
故而袁先生迟迟下不了决心,是否该让他走科考之路。
京都人才济济,不乏高人名士,希望严清怡能够请个名师好生劝诫严青旻,以期指引他走上正途。
信中既有对严青旻资质的赏识与称赞,又有对他心性的惋惜与担忧。
严青旻何其幸运,能够有袁先生如此替他打算。
严清怡感慨不已,放下信,诚挚地问道:“阿旻,袁先生说希望你能在京都再读两年书,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
严青旻道:“京都有好几位大儒,文人墨客也多,如果能有幸拜见一二,跟着他们学习一段时日最好不过对了,二哥没有再习武吗,怎么在王府里干木匠活儿?”
严清怡笑道:“这里是七爷的宅子,阿昊吃住都花费七爷的,所以每个月交一两银子。他还继续练着,不过并不用天天学,隔天学一次就成。”
薛青昊骄傲地说:“从这个月开始,我每天可以拿八十文的工钱,一个月合计有二两多银子。除了上交的一两,还能有闲钱请师傅喝酒。”
严青旻恍然,看着严清怡问道:“我住在这里是不是每月也得交一两银子?”
“不用,”严清怡道,“你还小,阿昊是今年才开始交,你也等到十四岁,有能力养活自己了再说。”
严青旻慢吞吞地道:“我手头上有银子,”从荷包里掏出那张二十两的银票,“来之前,祖父给了我银票,可以到钱庄兑换成银子,也可以直接当银子花用”
第158章()
正值月中;圆盘般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际;洒下清辉一片。
窗户纸被照得朦朦胧胧的;映出梧桐树枝桠的黑影。
严清怡大睁了眼睛;脑海里全是严青旻看似平静的面容还有他慢吞吞的声音;“这是银票;能当真的银子用。”
这话;分明另有所指。
严青旻记得她当初撕掉的那张银票。
他肯定记得!
那时候他才七岁,竟然一直记到现在,而且特地在这时候提起来打她的脸。
严清怡百思不得其解;严青旻为何对她的敌意这么大。
从幼时到现在,她自问并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
以前家里生活艰难,是她辛辛苦苦赚了银钱供他读书;也是她隔三差五买点零嘴小食给他和薛青昊解馋。
唯一觉得于心有愧的就是;她跟薛青昊都随了薛氏去,独独把他留在严家。
可那是她能决定的吗?
薛氏与严其华合离带走了薛青昊;而她是严其华怕惹麻烦上身;把她赶出家门的。
她又以什么理由再带走严青旻呢?
况且;那段日子她跟薛氏拮据得恨不能顿顿喝稀粥;又哪有心力再顾及他?
再者;说到底,她也不过是姐姐;是个刚十一岁的姐姐。
他为什么要把诸般责怪都加到她的身上?
是不是,这就叫做多错多?
是不是最初她就不该多管;这种种事情就落不到她头上了?
严清怡重重叹口气;想起严青旻要读书的事情,又是头大。
她根本一个士子都不认识,连章越都还是七爷出面请的,又哪里认得什么大儒名士?
实在不行,让严青旻跟薛青昊一道好了,就只怕章越不肯收。
毕竟薛青昊就是跟着认字读书,而严青旻却是巴望着科考举仕,两者大有不同。
严清怡思量来思量去,直到外面隐约传来三更天的梆子声才终于有了困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挣扎着起身,叫人唤了薛青昊与严青旻进来。
先对薛青昊道:“今儿你跟秦师傅告半天假,去客栈把阿旻的行李搬过来,再往翰林院问问章先生,说阿旻也想跟着你一道读书,问他方不方便,如果不方便,问他能不能推荐个合适的先生。”
又对严青旻道:“往后你就跟阿昊一起住着,那几个跟你来的人,你是要留下还是让他们回济南府?”
严青旻犹豫数息。
他在济南府进出都有小厮跟随着伺候,原以为薛青昊也是过着使奴唤婢的生活,没想到他不但没有小厮使唤,还得去干粗活交饭钱。
遂道:“让他们都回去吧,顺道给祖父带封信报个平安。”
严清怡应声好,打发了两人出去。
刚吃完饭,两位绣娘准时来了。
严清怡打起精神绣了半个时辰,绣着绣着就觉得头沉眼花,耳边像是有无数苍蝇“嗡嗡”飞个不停。
勉强又支撑了两刻钟,实在坚持不住,歉然地对绣娘道:“我昨晚没睡好,头晕得厉害,今天就这样吧,明天再接着绣。”
绣娘见她脸色确实不好看,嘱咐了几句让她多休息的话就告辞离开。
严清怡将炕上的布片整理好,把丝线都放进针线笸箩里,正收拾着,突觉身下似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
她往净房里一看,竟是来了癸水。
难怪没精打采的浑身不对劲。
严清怡找出来行经物品,又取张两尺见方的小棉垫子铺在褥子上面,几乎头刚挨着枕头,就阖上了双眼。
这一觉睡得沉,等醒来时,桌上一灯如豆,发出昏黄幽暗的光。
有人静静地坐在桌旁,灯光斜照他脸上,半边明半边暗。
严清怡讶然,“七爷?”
七爷转头,极快地走过来,关切地问:“你怎么样,好点没有?”
“我没事,”严清怡笑着摇摇头便要坐起来,可稍一动,就感觉身下黏糊糊的,非常不舒服。
七爷已坐在床边,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有没有发热?”
他的手实在太凉,严清怡本能地往后缩了下,答道:“没有,就只是困。”
七爷问道:“昨夜没睡么,一直睡到现在,适才令人喊你也没喊醒。”
“睡得比平常稍微晚了些,”严清怡敷衍着回答。
只这一会儿,感觉又有血出来,她着急去净房更换垫着的布条,可七爷在这里万一经血渗透裙子,岂不被他看了个正着?
七爷察觉到她的不耐,眸光刹时黯淡下来。
严清怡暗暗叫苦,片刻,硬着头皮道:“七爷到厅堂喝盅茶可好,我不太方便。”
七爷没作声,默默地起身往外走。
严清怡急忙掀开被子。
铺着的垫子上有斑斑暗红。
果然是渗了出来。
严清怡长出口气,赶紧到净房清理完,换上干净裙子,净过手脸,又擦了点香脂以掩盖身上血腥味。
终于收拾利索,这才神清气爽地走到厅堂。
七爷并不在。
辛姑姑道:“已经走了一会儿,说是回宫用膳。”
严清怡瞧一眼更漏,已是戌初一刻。
平常人家酉正之前就该用过饭了。
之前万皇后曾跟她说过,七爷饮食作息都是按着时辰来的,非常有规律。
今天却是迟了这么久。
遂问道:“七爷几时来的,来干什么?”
辛姑姑回答:“约莫申正时分过来的,听说姑娘一直睡着没醒,就进里间了,没说什么事儿。”
这就是说,他在她身边守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而她刚睡醒就把他赶走了。
严清怡愣住,一时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有愧疚,有酸楚,还有隐隐的一丝失落。
辛姑姑道:“姑娘晌午就没用饭,我去吩咐把饭端上来,再迟怕是要积食。”说着走了出去。
片刻间,月牙提着食盒进来,将饭菜一道道摆出来。
严清怡肚子里空空的,却是毫无胃口,只略略喝了半碗粥,夹了几筷子青菜就推说饱了。
因吃得少,也无需消食,喝过半盏茶,就上炕翻腾出针线笸箩。
却不是绣嫁衣,而是接着之前七爷那件未完工的薄衫子继续缝,一直缝到将近子时,困意上来才放下针线。
五天过去,她的罗裙绣完了,七爷的衫子做好了,经期终于也过去了。
期间薛青昊告诉严清怡,章越见过严青旻之后,觉得没有十分的把握教他,就拒了。七爷另外说定了曾经教过他的方学士给严青旻授课。
方学士的学问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擅长策论,否则当年万皇后也不会选中他给七爷授课。
严清怡感慨不已,考虑许久,将才做好的衫子包起来亲自送给七爷。
到了神武门后,刘五让严清怡在马车上等着,自己熟门熟路地请小火者进去报了信,不大工夫小郑子甩着袖子大摇大摆地出来。
刘五悄声道:“严姑娘来了,就在车里,七爷方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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