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宰思本想入内先说一声;身边那人却等不及了;早自行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里头;许姨娘扶着琉璃;给她捶背揉胸;泪落不止。
养谦正在安抚两个小孩子;心中痛闷交加。
原来先前温姨妈为照顾琉璃;自己也熬病了,如今在家里请医调治,而宣仪公主偏又有了身孕;不能来相助。
于是这府里,那府里的种种,里里外外;多半竟都要养谦奔走。
方才见琉璃不好;养谦五内俱焚,又不知她叫什么“师兄”是何意思;还当作是神志不清之下的胡话。
如今乍然看见个兜着风帽的陌生人闯了进来;养谦惊愕;正要呵斥;那人已经抬起头来。
养谦猛地瞧清楚这来者是谁;震惊非常,脱口叫道:“皇上?”
原来这突然闯了来的;竟然是小皇帝朱儆。
朱儆来不及同他说话,只是匆匆地点了点头就来到床边。
这会儿琉璃已经半是昏迷了;朱儆俯身看去;却见她脸容清瘦了好些,更是满面病容,看着竟是混沌奄奄的模样。
刹那之间,少年皇帝竟然失语。
此刻郑宰思也随着飞快地走了进来,养谦正不知道如何应对朱儆,见郑宰思现身,才似有了主心骨,忙道:“郑兄”
郑宰思已经看见了朱儆之状,抬手示意养谦不要出声,然后快步走到跟前吩咐道:“叫这里的人都退了吧。”
养谦愣了愣,旋即便命在场众人皆都退出。
郑宰思又同养谦低语了几句。
养谦皱紧眉头,终于走过去,拉着明澈跟明德两个,也退出了房内,郑宰思看了一眼朱儆,自己也随着退出。
如此一来,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了琉璃跟朱儆。
朱儆凝目看了半晌,忙找到琉璃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琉璃若有所动,似想睁开双眼,却只是眼睫轻眨,仿佛连睁眼这点子力气都消失殆尽了。
朱儆禁不住失声叫道:“母后!”
琉璃眉峰一动,眼皮轻轻掀动,两只眼睛的眼神却是涣散的,仿佛完全看不见朱儆在哪里。
朱儆见这幅模样,竟如万箭穿心,紧握着琉璃的手含泪叫道:“母后,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唬儆儿!”
半天,琉璃喃喃道:“儆儿?”气息一线,语声希微,像是最模糊的一声叹息。
朱儆就着在床边的姿态半跪半俯身下去,一边攥紧琉璃的手,一边望着她的眼睛。
眼珠转了转,琉璃的视线终于落在了朱儆脸上,她怔怔地看了少年皇帝半晌,才道:“你是谁?”
朱儆忙道:“母后,是我。是儆儿!”
“不要骗我,”琉璃慢慢地将目光转开,怅然而伤感:“儆儿才四岁,怎么会”
朱儆见她又咳嗽起来,急忙忍泪,起身将琉璃半扶半抱起来。
琉璃无力地将头靠在他的肩头,闭着双眼,也不说话,仿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永远地睁不开眼,亦不能再跟他说话。
此情此境,朱儆竟又想起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
心中的痛楚翻江倒海,尽数化成泪涌。
朱儆情不自禁把琉璃的肩头拢紧了些,红着双眼说道:“母后,别离开我,别再离开我了,儆儿求你。”哽咽而泣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久,琉璃才慢慢地说道:“别怕,儆儿。不要哭”
她有些撑不住,却仍想安慰自己的宝贝孩儿:“母后、会一直都、都陪在你”
不等琉璃说完——“你骗我,你骗我!”
朱儆哭道:“就像是上次,你也是这样说的,却仍是离开我了!”
琉璃听到这里,便又微微睁开眼睛:“上次”
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来:“是了,我、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转头细看朱儆:“你、你是儆儿。”
朱儆见她病的神志不清,心如刀绞:“母后我当然是儆儿。”
琉璃盯着他看了片刻,眼神逐渐变得极为温柔,手抚上朱儆的脸颊,琉璃道:“我的儆儿,长大了呀。”
朱儆眼中的泪一涌而出,充满依恋地把脸颊靠在她的掌心:“母后。”
琉璃转头看看周围:“师兄四爷还没有消息吗?”
朱儆听她突然提起范垣,脸色一僵。
琉璃望着他,忽然说道:“儆儿长大了,是真正的帝王了,母后之前糊里糊涂的,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一辈子最欣慰的就是有了儆儿。”
深深地吸了口气,琉璃抚过朱儆的头:“你的性子从来都不像是我,多半像是你父皇,这样才好,身为帝王,当然要英明睿智,难道要像我么,愚蠢糊涂的,总是会做错事。”
朱儆道:“母后并没有糊涂愚蠢。”
琉璃笑笑:“儿子当然是觉着娘最好,也最听娘的话了,是不是。”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儆儿,你能不能,向娘起个誓。”
朱儆忙问何事,琉璃咳了数声,才哑着嗓子道:“你向朱家的列祖列宗起誓,你会善待明澈跟明德,绝不会为难他们两个。”
朱儆猛然一颤:“您、说什么?”
琉璃力气不支,低低道:“有些话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只是母后再糊涂愚蠢,却也知道,为人绝不能昧了良心,你容不下范垣,有你的道理,我不怪你,可却不能无动于衷,我上辈子对不起他,这辈子又害了他,如今只能亲自去跟他赔礼了。”
“你、你说什么”朱儆睁大双眼,过了会儿才总算反应过来,失声叫道:“我不许你这样说!”
琉璃笑望着朱儆道:“儆儿,你已经长大了,事事自有主张,已经不需要别人为你操心,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明澈跟明德,他们毕竟还小呀。你、能不能答应我,会把他们两个当成至亲一样友爱相待,不许、绝不许害他们!”
朱儆叫道:“母后!”
琉璃反握住他的手,枯瘦微冷的手正在发抖:“答应我,不然的话,就算我去了黄泉底下,也终究不得安生!”
***
这日,郑宰思护送少年皇帝回宫。
一路上朱儆始终一言不发,只在望寝殿而行的时候,朱儆问道:“之前从扬州传来的消息,真不真?”郑宰思道:“回皇上,派去的人还未回来,不过依我看来,那尸首未必就是范垣。”
“是吗?可有何凭据?”朱儆回头。
郑宰思苦笑:“皇上恕罪,并无凭据,非但没有凭据,据送上京来的那几件遗物看来,却的确是范垣的无疑。只不过臣觉着,范大人不至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外地殒了性命罢了。”
朱儆拧眉,喃喃道:“原来只是猜测。”突然又道:“这消息朕已经严命封锁不许外漏了,怎么她却重病的这样厉害,是不是也从哪里听说了风声?”
郑宰思道:“皇上虽下令噤声,但那些东西一路从南边送上京城,中间难免有消息不密的时候”
朱儆沉默,继而道:“但若如你所说,范垣并没有身死,那怎么这么长时间他都不见露面,如今纯儿生死一线,也不见他的消息,难道他竟能忍心至此?依我看来以他的性子,只怕除非是真的死了,不然的话”
郑宰思叹道:“皇上说的也不无道理。也许,是真的凶多吉少。”
两人说话间,内阁徐廉从外而来,自从范垣失踪,徐廉便从次辅被擢升为元辅,也算是众望所归罢了。
徐廉上位之后,陆陆续续提拔了几名自己的心腹,以及素日来看好的人才等,比如郑宰思便入了阁,而养谦也荣升为翰林学士。
徐廉上前行礼,因见皇帝面有戚然之色,双眼通红显然是哭过,徐廉却十分精明,依旧泰然自若,谨慎小心之状。
只说了几件内阁亟待要办的事,请了朱儆示下便自去了。
***
三日后,是个阴云密布的黄昏,城门将关闭的刹那,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出。
马不停蹄,沿着官道一路绕山转水,走了两天,便停在一个芦苇丛生的渡口旁边。
车内,明澈早按捺不住,率先跳了出来,又把明德接了下地。
两个小孩站在马车旁边,打量着周围,见湖面上水鸟翩飞,路两边古木掩映,芦苇荡中依稀有几间房屋若隐若现。
而在不远处,停着一叶扁舟,随波摇曳,舟上似乎还有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中握着一根竹竿,鹅毛浮标被水底的鱼儿啃咬,在水面上一上一下的飘动,十分自在悠闲。
明澈忍不住叫道:“娘,你快来看,这是什么地方?”
车帘子一动,是琉璃慢慢地挪了出来,她的脸色仍有些憔悴,只是精神要比先前看起来强了好些。
琉璃靠在车厢边上,嘱咐:“你们两个不可乱跑。”
明澈本急不可待地想去一探究竟,听了这话,只得乖乖地立在原地。
琉璃叹了口气,扶着车门,正要下车,突然听到明澈叫道:“那是”
原来先前那垂钓的小舟不知不觉中已经靠拢了岸边,而那垂钓的“船夫”也缓缓站起身来。
琉璃抬起眼皮随意一瞥,但就是这一眼,却仿佛叫人浑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了。
那船夫一身蓑衣,却掩不住高挑的身形,依稀还看着有几分眼熟,而当他慢慢抬头之时,也露出了斗笠底下的容颜。
先映入琉璃双眼的,就是那双梦萦魂绕,无法淡忘的凤眸。
完结()
在琉璃所乘的那辆马车离京城越来越远的时候;京郊十里高岭上;有一人手牵白马;凝目望着马车扬尘;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郑宰思仍是无法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从这一刻起;他终于跟心底那个笑容纯真而明媚的女孩子一刀两断了。
多少年了,她早就不再是原先的陈琉璃,可对郑宰思而言;他,却仍是那个阴冷的冬夜,缩在巷子角落里半醉将死的有家难归的浪子。
他一直都在等待着那个丫头的回眸一笑;然而兜转来去;她却终究只属于别的男人,他始终一点机会都得不到。
直到马车消失在眼前;郑宰思才转身;踯躅地牵着马儿往回。
也许他该欣慰;他虽得不到一个女子;却得到了常人望尘莫及的权柄。他所有的不仅是现在;还有那个人交付给他的,锦绣而不可限量的将来。
***
关于琉璃跟范家两个孩子的凭空消失;京内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范垣并没有死;暗中把娇妻爱子接了出京;逍遥天下去了。
也有人说,范夫人因为思念过度得了重病,一命呜呼。还有人说琉璃并不是病死,而是他们一家子都给皇帝暗中“灭口”了。
稀奇古怪,诸如此类。
这件事在京内沸沸扬扬地传了半个多月才消停,并没有人格外留意,吏部尚书郑宰思同几个亲信随从悄然离京,不知何往。
又过了月余,郑宰思回京后,换了朝服进宫。
御书房里,皇帝正在亲阅奏折,没了范垣在跟前,也少了许多的指手画脚,徐廉是个谨慎老成的人,行事多会顺从皇帝,虽偶有不同意见,却极少出声反驳。
朱儆觉着舒心,就像是原先缩在巢里的雏鸟,原先只能乖乖地呆着,等老鸟把捉到的食物塞到嘴里,老鸟给喂什么就吃什么,极少有挑食的机会。
现在,他的羽翼丰满,可以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