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季节的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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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季节的都会-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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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春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大刀阔斧,大力删剪剧情,只说:“人有相似。”

反正她俩以后没有必要再见面,两女均随母亲生活,各人自顾。

女性越来越能干,越来越独立,这个世界快成为母系社会。

朱智良看常春一眼,像是在说:“这又是何苦,她俩明是姐妹将来可能要倚靠对方。”

常春只是别过了头。

常春与常夏倒是事事有商有量,但那不同,她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

到这个时候,常春才感激父母只结一次婚,是,他们感情欠佳,吵吵闹闹数十载,但是他们终于白头偕老,实是一项成绩。

她常春就做不到。

朱律师一边驾驶一边问:“万一你有什么事,你会把琪琪交给谁?”

“常夏。”

“好,”朱女说下去,“假如冯季渝把小张瑜交给你,你会不会接收?”

“人家好好的,干吗要托孤?”

“万一,我是说万一。”

常春硬着心肠答:“不关我事。”

朱律师只得叹一口气。

琪琪好奇地问:“妈妈什么叫做托孤?”

“那是大人的事,孩子们不用担心。”

到家了。

常春替女儿更换衣裳,嘱她乖乖做功课。

不知恁地,靠在长沙发上,常春昏昏睡去。

忽见一人推门进来,径向琪琪卧室走去,常春急得唤住他:“喂,喂,你是谁?找谁?”

那人转过头来,不置信兼伤感地答:“常春,你连我都忘了。”

是他,是张家骏!

常春怔怔看住他,一点也不害怕,只觉不好意思,她胡乱找一个借口:“你瘦多了。”

张家骏忧郁地说:“我来看琪琪。”

“她很好,我在有生之年都会好好照顾她,你放心。”

张家骏点点头,“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好母亲。”

常春忍不住问:“你去瞧过瑜瑜没有?”

“我这就去。”

常春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只觉胸前闷塞,一觉醒来,原来琪琪的脸压在她心口,红日炎炎,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常春啜啜亲吻琪琪的脸,呢喃道:“妈妈的小公主,妈妈的亲生女,琪琪是妈妈的宝贝蛋。”

安康走过,知道那是母女间至独特的感受,做儿子的将来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能享受得到,便耸耸肩轻轻走开。

常春紧紧拥抱女儿。

她在心中说:“张家骏,有生之年,我都会尽我卑微的力量照顾琪琪,你放心吧。”

现在的母亲不比从前的母亲,现代女性力大无穷,站出来,发起雌威,吼一声,还真管用,正是要面子有面子,要人情有人情,出钱出力,在所不计。

不比以前,孤儿寡妇只会搂作一团哭泣,任人欺诈。

常春多年来身兼父母双职,挥洒自如,暗自惆怅,又是另外一件事。

话虽如此,不过朱智良女律师讲得对,琪琪应得的那一份遗产,却应当争取。

第二天,安福全约常春午饭谈正经事。

常春同常夏说:“算是幸运了,不能共同生活,不能做朋友,却还不至于反目成仇。”

做妹妹的只得如此说:“他们确还算是有人格的人。”

常春感喟道:“我知道有人离了婚二十年还不能摆脱前夫来要钱。”

常夏的答案很简单:“报警。”

常春依约去见第一任前夫。

安福全开门见山,“史必灵,老老实实,你有没有困难?”

常春于是老老实实答:“没有,安康大学学费都已准备好了。”

安福全放下心,很钦佩地说:“史必灵,你真能干。”

这句赞美之后有多少血汗泪,且莫去理它,此刻常春却挺起胸膛,接受荣誉。

她且谦虚道:“这是做现代女人至基本条件,人人如此。”

安福全公道地说:“史必灵,我这个小男人不会叫你辛苦,安康的学费归我。”

常春客气,“谁出都一样,不必计较。”

分了手反而相敬如宾起来,可见双方是情不投意不合,人还都是好人。

当下常春微笑,“没有旁的事了吧?”

他只是担心他的儿子。

安福全却忽然轻轻说:“我也许会结婚。”

常春一怔,没想到她会是第一个接到消息的人,故此客套地微笑,似一个长辈般口吻:“是董小姐吧?”

“是,”安福全承认,忽然无缘无故替新对象申辩,“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子。”

常春连忙附和,“我肯定她是。”

安福全笑了。

接着,常春最怕的那件事来了,安福全说:“也许,几时有空,大家可以见个面。”

常春连忙说:“我忙得不可开交,改天再说吧。”

安福全同她生活过,当然知道她脾气,只是笑。

回到店里,埋头做账,半晌抬起头来,只觉寂寥,人人都结婚去了,只剩她一个人。

常春又讪笑,她也不赖呀,有两次正式结婚记录,足以交差有余。

现在想起来,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与精力。

两段婚姻,两个孩子。

当年两次都紧紧把孩子抓着,除出常夏,人人都不以为然。

常夏说得好:“只有你的亲生儿会来扫你的墓。”

常春没想得那么远,吓一跳,“这话好难听。”

常夏讪笑,“痴儿,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何必避忌。”

常春低下头,恻然。

然后她记得她问:“做人一生营营役役,究竟是为什么?”

常夏耸耸肩,“自古至今,不知多少哲人问过这个问题,谁知道答案?”

常春抬起头,这爿小店,将她关住近十年,这是她的营生,她,她孩子的衣食住行学费,统统在这里了,她的前夫尊重她,也是因为她生活上妥妥帖帖,不令任何人尴尬羞愧。

所以常春不敢离开牢狱似的工作岗位,日日重复着枯燥的点货做账手续,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她且努力储蓄,希望有一日可以为自己赎身,退休消闲去。

助手过来说:“常小姐,我下班了。”

常春猛地惊醒,呵,又是一日,她惆怅地说:“你去吧,我来锁店门。”

助手走了良久,常春忽然听见有人用手叩玻璃墙,她几疑是张家骏来接她下班,当中那十年根本没有过,琪琪还没出生,而她,常春,犹有余勇。

玻璃门外是稀客。

她是冯季渝。

常春大叹倒媚,谁叫她打开店门做生意,真正过门都是人客。

她不得不站起来,挂上一个疲乏的笑容,打开门,“我们已经打烊了。”

但是她遇见的是顽强的冯季渝女士,一点也不客气,一手顶住玻璃门,便进来坐下。

常春只得叹口气。

冯季渝四下打量。

她忽然说:“我明白了。”

常春真想问她明白了什么。

冯季渝自动揭晓谜底,“原来张家骏送我的小礼物都来自贵店。”

常春一听,“嗤”一声苦笑。

她问冯女士:“有事吗?”

看情形冯季渝也上了一整天的班,看上去也很累,“朱智良说你的店在这里,我特来看看。”

该死的朱女。

冯季渝忽然伸出手臂,反过去捶捶腰身。

常春一怔,这一下她看出瞄头来了。

不会吧。

可是……常春在心中嘀咕,竟有这种事?

冯季渝吁出一口气,“明人眼前不打暗语,史必灵,我找你来商量一件事。”

“请说。”

冯季渝侧侧头,此刻她的脂粉有点褪色,额角与鼻梁都泛油,常春便想,不比我这个老姐姐好很多嘛,不由得同情起来,决定听她说些什么。

冯季渝开口:“昨夜我梦见张家骏。”

常春一愣,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来看瑜瑜,他不放心孩子。”

常春不出声,没想到冯女士梦境与她的相似。

“我同他说,有我一日,瑜瑜必定无事,他可以放心。”

两个女人给张家骏的答案也一样。

然后,冯季渝说到正题上去:“朱律师在统计张家骏的遗产。”原来如此。

常春笑笑:“公事公办。”

她起来收拾杂物,掏出锁匙,准备关店,作势逐客,不打算多讲。

冯女士说:“我希望两个孩子可以平分。”

常春答:“朱律师会看着办。”

“张家骏没有遗嘱。”

常春温言说:“孩子们在家中等着我呢。”

冯季渝只得站起来。

常春关灯锁上玻璃门。

冯季渝问:“为什么我对你有强烈好奇心而你对我不感兴趣?”

常春答:“因为我年纪比较大,已没有精力去管闲事。”

她俩边走边谈。

冯季渝说:“我一直认为你会了解我的窘态。”

常春停下脚步。

冯季渝摊摊手,“当年我与张家骏匆匆忙忙在外国结婚,不过为了替孩子弄一个合法的身分,我同他根本合不来,我俩并无婚姻生活。”

常春不出声,过一刻她说:“过去的事,不必多提。”

她已讲得十分婉转,她根本不想做这个听众。

冯季渝失望了,就算是她,也不得不知难而退,她没想到常春竟然会建起铜墙铁壁来保护自己。

是应该的。

冯季渝说:“再见。”

她转头踽踽向另一头走去。

常春不忍,叫住她:“我送你一程可好?”

是冯季渝摇摇手,“我自己叫车。”

常春劝:“这种时候哪来的空计程车,你身子不便,待我送你。”

冯季渝颓然,“瞒不过你的法眼。”

两女上了车。

天忽然下起雨来,交通挤塞。

常春用汽车电话同两个孩子联络过,然后打开车中一只旅行袋,取出一筒巧克力饼干及一支矿泉水,交给冯季渝,“吃点东西,现在不是挨饿的时候。”

冯季渝有说不出的感激。

她那童言无忌的脾气又来了,“张家骏怎么会同你这么体贴细心的女子分开?”

常春笑笑,“也许他不想多一个母亲。”

冯季渝说:“我喜欢孩子。”

常春揶揄,“看得出来。”

“我仔细想过,许是自私的做法,我们这干事业女性,挨得过四十岁,也挨不过五十岁,晚年没有孩子相伴,景况凄惨。”

常春看看她,“孩子不一定会在晚年陪你。”

冯季渝笑笑,“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一个女人独自带大孩子,真是够辛苦的。”

“可是他们像安琪儿那样的面孔……”

常春接下去:“养到六个月就可以拧他们的面颊,出奇地结实。”

“一岁便会讲话,造句往往出乎意料般有纹有路。”

常春说:“没有他们,世界肯定沉沦。”

“幼儿是世上最痴缠的一种人,见到母亲出门上班会得哭泣,呵呜呵呜,小小脸蛋只剩一张嘴,哭声似小狗,真凄凉,听到他们哭,母亲背脊如中利刃。”

常春是过来人,当然莞尔。

没想到冯季渝是好妈妈。

常春沉默。

交通一寸一寸那样移动。

常春又错过一个路口,要多兜二十分钟,才到冯季渝指定的大厦门口。

“谢谢你。”

“不客气。”

冯季渝进去了。

常春把小车缓缓退出去。

这是琪琪妹妹的妈妈呢。

除出一表三千里之外,现代人另有牵三绊四由失败婚姻带来的亲戚。

哭得如一只小狗,形容得真传神,发起脾气,他们又像小猫,咪呜咪呜,不住扭拧。

回家迟了,琪琪硬是缠着妈妈不放,整个人挂在母亲身上看电视、吃饭、玩耍,常春浑身是汗,总要哄得囡囡入睡,才能匆匆淋浴,多年来都是这么过,倒在床上,不消一刻,黎明已白,第二天又来了。

如此生活其实非常苍白,套句新派诗人的常用语,也许就是“一点灵性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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