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尔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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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尔今夏-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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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亦懒得与他争辩。

他又说:“或许你忘记了,当你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次。”

空说无凭,谁还记得幼婴时期所发生的一切,任由他杜撰罢了。

胡世真完全知道丹青在想什么,他微笑说:“那次是你七岁生日,你娟子阿姨偕我到你生日会,你穿一袭黄色纱裙,最别致之处,是你背着一对小小的透明翅膀,扮成一只小蝴蝶模样,记得吗?”

丹青怔住。

记得,当然记得,那是他们阮家的黄金时代,父母还有兴致为她开生日会。丹青低声说:“不是蝴蝶,是小仙子。”

胡世真说:“噫,我怎么没有想到,的确象小精灵。”

“蛋糕又香又大,”的确不由得回忆起来,“五十人都吃不完。”

“的确是,椰子味道。”

丹青看他一眼,“你记性的确上佳。”

他笑笑,“也视人视事而定。”

丹青凝视他一会儿,这个英俊的男人,到底是忠是奸。

那次是最后一个生日会,之后,阮氏夫妇开始同床异梦的生涯。

“那年你也是来探访娟子阿姨?”丹青问。

胡世真点点头。

“你为什么没有留下来?”丹青毫不放松,紧紧质问。

“问得好。”胡世真并不介意,他说:“也只有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可以这样问。”丹青倒有点不大好意思,他对她十分容忍,当然是因为娟子的缘故,爱屋及乌。他说下去:“当时我还年轻,个性十分不羁,野性难驯。”

“现在呢?”

胡世真看着窗外,惆怅一会儿,才答:“我不知道。”

即时他是奸角,也有一个好处,他把丹青当大人看待,这种态度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来说,起码值十分。

他放下杯子,对丹青说:“娟子很快会回来,店交给你了,我出去走走。”他似乎也有心事。

若干年前,丹青认为人到中年,一了百了,什么事都可以看通,什么结都可以解开,因为经验老到,人会变得玲珑剔透,水晶玻璃一样。

渐渐发觉真是一项错觉。很少人的智慧随着年岁增加,不要说别人了,单是父母双亲的行为举止就是铁证。

与少年人一般冲动、冒失、粗心、自私、愚昧。大概,大概真要活到艾老那种年纪,还真得略具慧根,才会顿悟。

不过,届时也得收拾包袱准备到另外一个世界去生活了。

丹青看着胡世真出门。

相隔只一点点时候,娟子阿姨就回来了。

丹青斟上香片茶,“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

娟子摇摇头,“你去了会难过。”

“世上原有生离死别,我可以忍受。”

娟子脱下外套,喝一口茶,抬头看了看,“世真不在?”

“刚刚出去。”

娟子犹疑一下,问丹青:“有没有说去什么地方?”

“没有,附近吧,他没有换衣服。”

“一个人?”

丹青点点头。

娟子看上去有点憔悴,但随即笑了,“丹青,你守店堂,我上去淋浴睡个午觉。”近年来阿姨与母亲都比较容易疲倦,对着丹青,也不隐瞒什么,“老了老了。”她们说。

有时候午睡醒来,母亲会问:“什么时候,早上还是晚上?”

很迷糊的样子,又不止一次说,不介意一眠不起,寿终正寝,真令丹青伤心。那一日,胡世真在傍晚咖啡店打烊时分才回来。

娟子一直没有睡着,丹青听到楼上油轻轻碎碎的音乐声。

他向丹青点点头,上楼去,脚步抖下一行细沙。噫,丹青想,他到沙滩去了,怪不得一脸太阳的影子。

丹青沉默良久,把地板打扫干净,关上店门离去。

大人的闲事,她管不着,他们总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吧。

出了店门,街道冷清清,从前,海明会驾着小小车子等她下班。他们说,如今肯提供这种服务的男生,也越来越少了。

丹青站在公路车站上,天落下淅淅雨来。

她没有回去拿伞,怕打扰阿姨。

老式言情小说中,女主角才不怕下雨,永远有一个男生,会在她身后出现,打着伞,借出他强壮可靠的肩膀。

公路车来了。

回到市区,天已全黑。

一开门,就听见电话铃响。

是父亲找她。

“丹青,”他声音一贯浮躁不安,“稍后我想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说,有事与你商量。”

丹青忙着脱下湿衣服,“你在哪里,仍住酒店?”

“你别管我,这件事有关你母亲。”

丹青没好气,“我母亲很好,不劳你操心。”

“最近她每夜都盛妆外出?”

丹青笑,“你妒忌?”

“回答我。”

“是,她找到了伴侣,他天天约她,不让她空闲。”

“她这样同你说?”

“是我自己观察所得。”

“那你今天更要出来看看清楚。”

“父亲,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丹青觉得事有蹊跷。

“九点正,我来接你。”阮志东挂上电话。

他不去收拾自己的烂摊子,倒来干涉前妻的私生活。

九时正,阮志东来了。

“父亲,”丹青追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说清楚。”

“你母亲每晚在一间酒廊喝酒。”

丹青笑,“这是她的自由。”

“我也知道她有自由这样做,所以找你商量,来,我们去看她。”

“父亲,你疯了,我们怎么可以随便去打扰她?不错那是公众场所,但我们也要识相才好,你不是向破坏她的好事吧?”

阮志东露出凄酸的神情来,“来,丹青,看过你会明白。”

丹青警告父亲:“不准乱来。”

她忐忑不安。母亲到底同什么人在一起,白发老翁、不良少年,抑或是粗鲁男子?

丹青的幻想力也十分丰富,她甚至想到陪母亲夜夜笙歌的是一位男装打扮的女士,穿白西装,十分英俊。

在车中,她忍不住问父亲:“你别瞒我,把真相告诉我。”

“你看到便明白。”阮志东声音是苦涩的。

丹青说:“她才辞职,还没有找好新工作,心情欠佳。”

阮志东一怔,心痛的说:“她没有同我讲,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再无能,也可以提供一些意见。”

丹青质问:“你有空吗,你有时间吗,你关心吗?”

阮志东长叹一声,把所有籍口与理由都吞下肚子。

“幸亏她最近交际繁忙,注意力稍移,不致太过难受,所以,无论她同什么人走,都是好事。”

“我知道美东广告正在猎人。”

“你自己同她说去。”

阮志东长长太息,“我无脸见她,我实在对不起她,她变成今天这样,我要负很大的责任,真没想到这次打击对她如此严重。”

“父亲,昵到底在说什么?”丹青惊异之极。

到了。

酒廊在市区夜生活最繁华的地段,九点多了,客人仍未到齐,零零落落坐着几桌人,约莫要到午夜时分,才会旺起来,届时舞池挤满人,肩碰肩,衣香鬓影。阮志东选圆柱后面的一张小桌子。

他说:“有人看见她天天在这里坐,告诉我,我还不相信,亲自来过两次,才知道是事实。”

“你窥她私隐?”

“她到底是我女儿的母亲。”

丹青啼笑皆非,“你说得太严重了,这里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地方——”

“嘘,看。”

丹青朝父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便见到母亲盛妆坐在酒吧高凳上,她穿着红色缎子长旗袍,远看,仍然可以打八十五分,右手拎着酒杯,左手按着那只金色晚装手袋。

丹青说:“我过去与她打招呼。”

“丹青,看仔细一点。”阮志东拉住她。

丹青留神,只见她母亲喝干了一杯,又叫一杯,丹青忽然看出毛病来。

葛晓佳左边的位子空着,右边的位子也空着,身边没有人,她一个人,没有人陪,她是一个人来的!

丹青只觉一股冷意自脚底升起,她瞪大眼睛,霍地转头看着父亲。

阮志东黯然点点头。

丹青明白了。

一个人,她原来只有一个人,这段日子,一直一个人穿戴好了出来酒廊喝酒。却告诉丹青说有异性的约会。

丹青鼻梁正中象是中了一拳,酸痛之余,眼泪夺眶而出。

“丹青,不要哭。”

被父亲这样一讲,丹青只得用手捂住面孔,母亲,母亲很明显已濒临精神崩溃前夕。

“要设法救救她,”丹青央求父亲,“请拉她一把。”

阮志东恻然,他喝尽杯中之酒,又叫一杯,十二分无奈,但没有良策。

丹青心如刀割,看着母亲独自坐在一角,一举一动充满沧桑落寞,与酒保也混熟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阮志东说:“不知是悲是喜,一直没有人向她搭讪。”

丹青站起:“我决定过去把她带回家。”

“你这样做,会伤她的自尊心。”

“总得有人这样做,不然她会天天晚上活在太虚幻境之中,然后这个梦会一直延伸,侵占白昼,届时她就完了。”

阮志东抬起头,想了很久,“丹青,你说得对。”

“你要不要一起来?”

“好,我们一起过去。”

“谢谢你,父亲。”

“谢?”

“你仍然关心她。”

阮志东想了想,“是的,我自己也没想到,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我所爱的过的女人沦落。”

父女俩轻轻走到葛晓佳身后,酒保已经看见他俩,扬起一道眉,表情疑惑,葛晓佳知道身后有人,缓缓转过头来,骤眼看到前夫,已吃一惊,再看到女儿,晓得假局已经拆穿,一时无法交待荒谬的谎言,浑身簌簌发抖,呆呆看着他们父女。加上已经喝了几杯,意旨力十分薄弱,悲从中来,一手松开酒杯,便嚎啕大哭。丹青把母亲拥在怀里,把她的哭声压抑下去,一边示意父亲结帐。

一左一右,扶着葛晓佳离开酒廊。

阮志东开车,丹青与母亲坐在后座。

葛晓佳一直哭,象是要把历年来所有的不得已与委屈化为眼泪,流得一干二净。丹青并不反对哭,这是放松绷紧精神的良方,成年人也是人,也要让他们哭,并不是懦弱的表现,哭完了,站起来,再应付现实,又是一条好汉。

葛晓佳本来化着浓妆,哭了这么久,脂粉糊掉,车里光线欠佳,路灯偶而投影,更显得她面孔上一搭一搭,颜色不均匀,象卸了一半妆的小丑面孔。

丹青伤透了心。

母亲竟这样残害糟蹋自身。

太不自爱,人到了一定年纪,总要自尊自重自爱,怎么可以出这种丑。

我若自爱,人恒爱之,如此简单的道理她都没弄清楚。

她轻轻说:“事情并不太坏,你看,天还没掉下来,我们身体还健康,妈妈,你还有我,我们会得渡过这一关口,振作一点。”

但终于忍不住,丹青也放声大哭起来。

阮志东在前座,所有的恨事都涌上心头,他没有保护妻女,他使她们受罪,他愧为一个男人。

这一程车,象是熬了一个世纪。

终于还是到家了。

丹青服侍母亲睡觉,出得房来,看见父亲躺在长沙发上,背着她。

丹青熄了灯,倒在床上,又流了一会眼泪,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才好笑,一家三口,眼睛红肿似桃子,精神萎靡,坐在咖啡桌前,相对无言。

还是丹青先开口:“妈妈,你不去上班?”

“还上什么班。”葛晓佳老老实实作答。

丹青没好气地看着父亲:“你呢?”

“告假。”

又沉默下来,每人各自喝了三杯咖啡。

阮志东终于说:“晓佳,美东四分之一职员去了移民,急等人用,我立即替你联络,保管你可以走马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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