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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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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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并无大事,到了夜间,宫婢端上铜盆来服侍皇帝洗脚。皇帝摆了摆手,叫殿内诸人皆下去了。定权见他如此,知道他有话要说,遂自己走上前去,蹲跪了下来,将手伸入盆中,轻轻为皇帝揉措双足。他从未曾做过此等事情,此刻强忍着心中不适,只等着皇帝开口发话。皇帝亦是低头瞧他,见他这样,倒似有几分动容,遂伸过手去轻轻摸了摸他的鬓发。定权不料皇帝突然如此,头一个念头竟是想偏首避开,死死才忍住了不动。忽而想起阿宝那日的动作,这才明白她竟是在全力防备着自己。正在思想间,只听头顶皇帝开口叹道:“这一头好头发,就跟你母后一模一样。”

    皇帝绝少提起先皇后,定权听了,不由暗暗大吃了一惊,方不知如何作答,又闻皇帝道:“今年因为朕病了,你也没能去拜祭,等过了这几日再补上吧。”定权低低答了一声:“谢父皇。”只是低头看着盆沿,皇帝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咳了一声又道:“你舅舅那边仗打得不顺,你可知道了?”定权答道:“是。”皇帝道:“你舅舅那人,堪称国朝之长城,韬韫儒墨又能挑刀走戟,是不世出的国器。此战久而不决,定是前方有所羁绊,所以你也不必着急。”定权无言以对,只得又道:“是。”皇帝笑道:“太子在朕面前还是拘谨得很。”定权勉强笑答:“儿臣不敢。”皇帝又问道:“不敢什么?是不敢拘谨还是不敢不拘谨?”定权取过手巾,帮皇帝拭干了双足,又扶他躺下,方跪在床边道:“儿臣是不敢妄议未知,惹得父皇生气。”

    皇帝叹了一声,用手轻轻拍了拍床沿道:“你坐过来吧。”定权笑道:“儿臣跪着就好,也好和父皇说话。”皇帝抬首瞧了瞧帐顶,道:“你也许久没见你舅舅了吧。”定权道:“也有四五年未曾见了。”皇帝道:“你舅舅倒是一直挂念着你的事情。”望了定权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方接着道:“太子妃殁了也有一年多了,你也是快二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子嗣,不单朕着急,你舅舅也在替你着急。他已经给朕上过两回奏疏,说到要为你再选妃的事情。”定权笑道:“这都是儿臣不孝,又让父皇操心。只是顾大人是边臣,妄议内宫的事情,怕是不甚妥当的。”皇帝道:“你能明白这个,朕心甚慰。只是你是他的亲外甥,他来说也是情理内的事情。朕总是给你留着心的,免得国舅又说朕心里没有你这个太子。”定权听了,忙退后连连叩首道:“若是顾大人有这样的心思,儿臣在这里为顾大人请罪。若是儿臣存了这样的心思,不敢求父皇宽赦,只求父皇治罪。”皇帝笑道:“朕只是这么说一下,你又何必多心,快起来吧。你也可以跟你舅舅常写写信,自家甥舅,不要疏远了才好。”定权答应了一声,见皇帝面有倦色,方起身帮皇帝盖好被子,又唤了宫女进来,这才退了出去。到了殿外,叫晚风一吹,方发觉内里中衣,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定权回到东宫,那内侍将书交给他,回道:“是詹事府送来的。”定权道:“哦,是什么人?”内侍答道:“是穿绿的,想是府丞,年纪不大的样子。”定权随意翻了翻,见只是寻常的经书,不过版本别致些,便道:“是我几日前叫他们找的。他还说什么了?”那内侍想了想,将许昌平的话又说了一遍,定权点了点头道:“孤知道了,你下去吧。”见他走了,定权又从袖中取出了那只符袋,瞧了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忽而发狠将烛台扫落到地上,整个殿阁中只是咣琅琅一片巨响,那内侍忙又进来察看,定权笑道:“不小心带倒了,你去换一盏过来吧。”
   
    又过了两三日,皇帝已渐大安,定权便也辞出了宫去。未及回府,便先去了许府,向许昌平问得了事情来龙去脉。许昌平只道:“臣也是怕殿下有事,才去的东宫。”定权道:“孤知道大人一片深心,在此先谢过了。”许昌平忙道不敢,又问道:“那晚来的姑娘是殿下身边的人?”定权笑道:“是。”许昌平道:“这位姑娘冰雪聪明,方领会了殿下的意思。”定权笑道:“她是聪颖得很。”见许昌平面色犹疑,又道:“大人有话不妨直说。”许昌平道:“臣原本不该僭越说这般话,只是听她说端五当日,殿下还曾携她到了臣宅,她才一路寻了过来。想是殿下于她,亦是爱幸得紧……”定权听到此处,打断笑道:“孤知道大人的意思了,大人放心好了。”许昌平揖道:“臣惭愧。”定权道:“大人俱是为了孤好,孤又如何不知?”

    定权回府后,先沐浴更衣,又一觉睡到了下午,起来后方觉神清气爽。阿宝帮他穿上鞋子,见他只是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心中倒也知道了大概。起身后立在一旁,果然听见定权问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你的字写得怎么样了?”阿宝轻声答道:“奴婢没有写。”定权微微一笑道:“怎么不练了?还是你早就不用练了?”阿宝抬头望他,见他虽而语气霁和,却是满面诡戾的神情,自己许久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由硬生生打了个冷战。定权慢慢踱到她身边,仿似不相识般的前后打量了她半晌。阿宝只觉他目光如冰刀一般,刮在身上只是又疼又冷,忽而膝弯一痛,却已经被定权一脚踹跪在了地上。定权轻轻摇了摇手中折扇,望着她冷笑道:“跪好了,孤要审你。”


鹤唳华亭 … 逆风执炬?

逆风执炬
  定权朝前走了两步,撩袍坐倒,道:“说吧。”半晌方闻阿宝道:“殿下想听什么?”声音不大,却颇是清楚。定权不料她不软不硬的顶了回来,愣了一下方笑道:“你若是想再装下去,这么同孤说话可不行。”见阿宝只是不语,遂将手中折扇慢慢合上又打开,那扇子却还是上回蔻珠出事时写的,让周午裱好了,一副上好的湘妃竹骨,素白扇面除了几句诗,连印也没用,更显得极是雅致。只是定权瞧了这扇子,心里却莫名焦躁了起来,想是天气太热,直觉胸臆间都闷闷的不自在,终是清了清嗓子道:“你抬起头来说话,孤问你,你便如实答。若再有半句妄语,孤可以诛了你全族。”他这话语气甚是平淡,脸上也并无向来戾气,却是威严非常。
 
   阿宝只觉心头狠狠一凛,回过神来,轻轻透了两口气,慢慢仰起脸道:“是。”定权一手倚了桌子,望着阿宝眼眸,一字一顿问道:“是谁叫你来的?”他从未这般正面瞧过阿宝,阿宝亦从未敢这般正面瞧过他,此时见了,竟觉得有些惊诧。他的清秀前额,一双剑眉,还有刀裁一般的鬓角,这样看过去,便仿似都是一个生人的。他的眼皮垂下来,原来还有一道漂亮的褶皱,窗外已渐斜的日光投到他的脸上,原来连那睫毛上都浮着一层金粉。原来日日相伴的人,竟也是不曾看清过他的面容的。
   
   定权久不闻回话,方想发作,只听阿宝开口道:“殿下早已猜到了,为何还要问奴婢?”定权不想她一口便认了下来,只觉心向下一沉,冷笑了一声道:“孤就是要听你亲口说出来。”阿宝轻轻一笑,道:“是,是齐王殿下送奴婢进来的。蔻珠的那封信也是我写的,齐王说她早已背主,留不得她了。”定权虽早已疑心了许久,但此刻真的亲耳得证,不知如何,却只觉得失望已极,良久方道:“孤以为你还要抵赖,为何这次这么痛快就说了?”阿宝道:“奴婢知道这次瞒不过去了。”话锋一转,却又加了一句道:“何况殿下还要诛我全家,我父兄虽不把我当亲人,我却也没道理带累他们。”

   定权从未听过此等揶揄话语,当即心内便觉怒火如炽,兀自克制了半晌方笑了出来,道:“孤到底还是小瞧了你了。看来你不光字写得好,书读得好,戏更是做得好。这下子孤倒是愈发奇怪了,你究竟是何人?”阿宝道:“奴婢不过便是个奴婢,就算写得出两笔字,读过两句诗,哪里就能够入了殿下的法眼?”定权笑道:“你不肯说,孤自然有的是办法叫你开口。只是孤还要再问一句,你苦心孤诣这许久,眼见垂成,明明可以接着装下去,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去找许昌平?”阿宝倒是忽然想起那夜的杜鹃啼声,微一迟疑方笑道:“殿下带我去齐王府,带我去许大人家,教奴婢写字,又教人日夜护着奴婢。种种恩荫,奴婢不敢不仔细体会了殿下的苦心,顺了殿下的意思去做。殿下何等天纵英明,奴婢这点伎俩哪里瞒得过殿下。既然迟早要事发,倒不如借了这个机会一搏,若是真有裨益于殿下,得蒙殿下青眼相加亦未可知。既已经输了,或杀或剐,便凭殿下处置。”
   
   定权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随手抓起她的下颏,捏了捏,一面冷笑道:“杀你嫌无血,剐你嫌无肉,孤不愿费那气力。只是孤本打算抓一个穿窬探耳的小贼,却不仿碰上了一个胸中有大沟壑的女萧和。齐王还真瞧得起孤,这样的人才也舍得往孤这里送,竟还叫你这双研墨捧诗的手洗了许久的粗布衣服,这等焚琴煮鹤,岂不是孤的罪过?”阿宝偏头从他手中挣了出来,一哂道:“殿下是青宫,未来天下之主,奴婢虽不过是蒲柳贱质,齐王却也不敢用滥竽来搪塞殿下的。”定权哈的大笑了一声,道:“好个三尺喙,还要竟日装成闷葫芦,真是难为你得很了。”他虽嘴上如是说,心中却仍有诸多疑惑未解,一时倒也想不出该如何处置阿宝,思忖半日,终是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阿宝侧目望着壁上日影,如春波般悠悠浮动,忽而忆起那日定权嘴角粘着一颗米粒,漫步在街市中,神情温良得便如寻常少年;他的手指修长而冰凉,搭在自己的手上,他的气息就吹在耳边,他说:“孤来教你写字。”;他抬起头来,眼睛越过了自己;轻轻唤道:“阿宝,阿宝。”;日影投在他袍摆绣的银线蟒纹上,粲得她的双眸隐隐生痛。她终是回过了神,问道:“奴婢心中也有个疑惑,求殿下告解。”定权道:“你说。”阿宝道:“那个阿宝是什么人?”定权听了这话,竟觉得五内在一瞬间俱凝做了玄冰,握扇的手好容易动了一下,也是酸软无力,只闻阿宝接着道:“齐王也是因为奴婢这名字,才肯收留了奴婢的。”定权转过身去,忽而一扬手,将那柄半开的折扇狠狠从她的耳畔直批到了颧上。力道之劲,居然连坚刚如玉的竹骨都生生折断了一根。阿宝倒伏在地上,听得耳边嗡嗡乱响,颊上只是发木,便觉得似有温热水滴蜿蜒滑落。定权望了望被鲜血污浊的扇骨和扇面,殷红血滴飞溅,却有一点渐到了那个“思”字上,便是一枚丹心,观之只觉刺骨锥心。定权嫌恶的将它甩在一旁,咬牙冷笑道:“死到临头了,还想玩什么把戏?”

    阿宝拭了拭颊畔,触手方觉刻骨的疼痛,那血渍干在脸上,扯得半边脸只是发紧。她抬手望了望掌中血痕,开口问道:“不杀不剐,殿下想要奴婢怎么死?”定权却已经平静了下来,笑道:“你想像蔻珠那样,一绳子就去了,天底下却没有这般便宜的事情。”他剪了手,从她身畔跨了过去,叫人唤过了周午来,指着阿宝吩咐道:“去叫人给顾孺人收拾出一间屋子出来,离孤的寝居近些。安排仆婢日夜侍候着,务必要照顾好了。若是顾孺人短了一根头发,孤就先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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