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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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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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女,捧着自己的手,抬头笑道:“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不敢去揣测。”可是他的心思,她却到底看得比谁都明白。

   你究竟是什么人?缘何会来到孤的身边?那金钿明灭的光采,是你在笑还是我眼花?那颊畔起落的红云,是你有心还是我多情?你说给我听的那些话,到底是伪是实?你袖管中的那线暖意,究竟是幻是真?阿宝啊,脱掉朝上的那身衣服,我其实也只是个凡人。鞭子抽在身上,一样会疼痛;没有孤灯的暗夜,一样会害怕;满院残阳一样会让我感到孤寂,觱发朔风一样会让我感到寒冷。神佛并不眷爱于我,亦没有给我三目慧眼,能看穿这些喧扰世态,纷繁人心。就像此刻,我也会一样会犹豫彷徨,因为我不知该奈你如何。

   拖了这么久,这件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最简单的那个办法他心中一直都清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道理,卢师傅不知跟他讲过多少次。她当时其实是不该跟着来的,外面有高空长川,大漠瀚海,莺声鹤唳,雪满群山;哪里不比此处要好?定权走到窗前,送目东去,那里看不见延祚宫,这里一样也看不见宗正寺,但是就在这宫墙的哪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或许还在等着他回去。定权慢慢捏紧了手中的符袋,食指一时突突跳着作痛,就像那指尖上也生了一颗心一般。

    方当此时,一个黄门忽然趋入向他报道:“殿下,王大人过来了。”定权收回了目光,道:“叫他进来吧。”王慎随后便至,行礼后又喝退了左右,低声向他报道:“殿下,顾大人方才托人带话来,让老奴转告殿下,张小姐自尽了。”定权一时却没有听明白,皱眉问道:“什么张小姐?”王慎叹了口气,道:“是张陆正张大人的独生小姐,就是他私下许给齐王的。”定权愣了半晌,一手却慢慢的扣上了窗格,再一用力,那新裱上的厚重绵纸便悄然而破。定权望着那破漏之处,只呆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慎低声道:“老奴亦不清楚,只听说张大人和齐王有婚姻之约,此次便从张府中抄出了齐王的婚书,上面的生辰八字正是张小姐的。”定权略一思想,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轻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孟直这是不想叫我为难。”王慎也只答了一句:“是。”定权道:“你去吧,告诉顾大人,就说孤已经明白了。把孤今日早朝上说的话也告诉他。”王慎低头道:“将军已经知道了。”定权惊讶望了他一眼,问道:“那将军说什么了没有?”王慎道:“将军只说,殿下圣明。”定权轻轻笑了一声,只道:“去吧。”
     
   王慎方要转身出去,忽又闻定权问道:“那张小姐今年芳龄几许,你可知晓?”王慎愣了一下,答道:“听说是十五岁。”定权转过了头去,许久都没有再说话,王慎等了半日,便也悄悄退了下去。

    定权一人在殿内呆立了半晌,方轻笑自语道:“有福之人,伤春悲秋,今后一概都免了。”新进来的黄门以为他有话要吩咐,忙上前道:“奴婢该死,殿下的教旨并没有听清。”定权淡淡道:“没什么,你去告诉宗正寺卿吴庞德大人,叫他将顾孺人送到这里来。”那黄门答应着要出去,又闻定权道:“你见了顾孺人,跟她说,叫她不必收拾孤的衣服和书,都甩在那里就是了。”

    吴庞德得了太子的口谕,自然立刻便忙前跑后,亲自安排好了舆轿,吩咐将阿宝好生送到了东宫。阿宝却是头一遭到这延祚宫,被黄门引着三门五道进了定权的寝殿,只见他已经重新敷好了药,侧卧在层层锦茵中,周遭四五个妆金裹玉的宫婢,或捧茶,或端水,或为他揉捏小腿;又有四五个身着锦缎的黄门,正恭谨侍立待命。见她进来,皆起身见礼道:“奴婢等给娘娘请安。”离御炉日尚有六七日,那殿中却已经围出了暖阁,阁中四角都置着鎏金炭盆,一殿之内,陶然暖意扑面袭来。两楹间一对三尺多高的金狻猊,缓缓吐出加南香气,这本是太子最喜爱的沉香品,府中亦是常用,只是在这堂皇殿阁中再点起来,却多了一层说不上的奇异味道,许是那甘冽药气夹杂在了其间。

    阿宝忽而只觉浑身都不自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回意。定权的声音仿佛是极远处传过来的,带着一丝慵懒,也有一丝暗哑,只道:“请顾娘子上来吧,你们都下去。”十余个宫人一齐敛裾行礼,依次退出,竟连半分声响也无。阿宝迟疑走上前去,唤了一声:“殿下。”定权懒洋洋笑了一声,微微侧了侧头,示意道:“你坐吧。”

   阿宝见那榻上三面皆围着描金画屏,春夏秋景的万里江山图各据一角。数层四经绞罗的帷幄,用朱红流苏虚束着,半垂在两侧。榻上张铺的茵褥,皆是上好吴绫,因为只是侧卧,一只官窑莲花枕也被推至了一旁。定权此时只穿着一身月白的丝缎中衣,并未加被,那衣上的丝光便如水波一般,顺着他的身体流淌下来。虽只是一恍惚,这不堪的繁华却已经刺痛了她的双目。

   阿宝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定权笑问道:“怎么了?”阿宝低声答道:“奴婢尚未更衣。”定权微微皱了皱眉,道:“到了此处,便守此处的规矩,以后不要自称奴婢了,叫人听见,也算是失礼。”阿宝低头答道:“妾记住了。”定权默默看了她半日,问道:“如何,站在这里再想宗正寺,可是觉得有如隔世?”阿宝轻轻点了点头,道:“是。”定权也叹了口气,良久方道:“阿宝,你今年是十六?”阿宝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话,只道:“是,到了腊月间,奴婢便满十七了。”定权点头道:“你再靠过来些。”阿宝依言凑了上去,在那榻前半跪了下来,定权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那少女的肌肤便如宝珠一般,无须脂粉,便隐隐流动着光华。触在手中,是什么绫缎都无法相比的柔滑。定权不由感叹道:“这般的好年纪。”阿宝听了这话,却扑哧一笑,道:“殿下这副神情,倒像说得自己有多老了一样。”定权微微一哂,道:“孤这也是有感而发。阿宝,你自己不照照镜子,看看这年纪有多好。想到有朝一日,这绿鬓红颜终会变做鹤发鸡皮,你难道不会害怕吗?”

    阿宝的笑容却慢慢地僵在了脸上,许久才道:“我不害怕。”定权笑着摇头道:“花可重开,鬓不再绿。人人皆知,人人皆惧,何以到了你这里,就不一样了?”阿宝迟疑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这是她头一遭当着他的面这般举动,二人却皆是觉得已是平常之极。这伸手就可以触得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良人。阿宝的心突然跳了一下,笑道:“因为奴婢知道,奴婢是活不到那一日的。”她笑得如此自然,也说得如此平淡,仿似那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或许这其实就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

    定权移开了眼睛,在那枕边小巧的翠叶金华胆瓶中,正斜斜插着一支大红的松子山茶。他只是突然想起了张陆正的长子,去年四月的那场宫宴上,二十六岁的新科进士张昭,襆头上簪着一朵大红芍药,带着少年意气的笑容,饮尽了皇帝赐下的御酒。在他仰首举杯的那一瞬间,自己心内竟隐隐生出了些许妒忌。穿红袍,骑白马,琼林赴宴,御苑簪花。夹道的百姓欢呼,不是因为权势,而是真心叹服;楼头的美人相招,不是为了缠头,而是为了年少风流。他那时断然不会想到,那锦绣前程会在一夜间化为风烟;独生妹妹,也会在一夜间粉面成土。都是这般的好年纪,都是因为自己。那位张小姐的模样,想来跟眼前人也相差无多吧。只是不知这笔罪过,到头来应该算到谁的头上?

   定权从那枕函中摸出那只符袋,交还给了阿宝。阿宝略略一惊,将它托到手中,突然浑身颤抖,不可止遏。定权叹了口气道:“这本就是已经给了你的,如今还是给你。你只要好生的当你的顾孺人,不要再搅和别的事情,孤保你的平安。”

    这一对少年夫妻,在这锦绣世界中一卧一跪,相对无言。皆还是亭亭春柳一般的身躯,头发乌得发绿,肌肤就像新鲜的苔纸。这本是鬼神都可饶恕的年纪,但是所谓情话,却只能讲到了这里。有些承诺,有些愿景,好比与子偕老,好比琴瑟在御,他们永远没有勇气,也没有福气说出口。

   如是我闻,不可说,不可说。


鹤唳华亭 … 十年树木?

十年树木
    靖宁二年九月廿七日的早朝,已是暂停了一次。然而两日后秘书台接着传谕省部,道是圣躬违和,三十日的常参却又取消了。闻道皇帝陛下镇日在晏安宫中静养,偏是太子奉旨离开了宗正寺,驾返东宫后,也大病了一场,终日只是卧床不起。照着廿四日常朝上三司的审结奏报,齐王已是身犯大逆之罪,可是数日都过去了,除了府门口多站了几个禁军的兵卒,并未见皇帝下旨处分;连带着那犯官张陆正,也是好生生的坐在刑部大牢中,不过是叫人日夜严加看守而已。

   一时之间,三省六部京中上下皆是一番难言的诡秘沉寂。只有御史台几个不知死活的言官,上奏或道张陆正突然翻供绝不合常理,如此结案疑处甚多。或道既是三司审定,陛下宜早日招部议处,以安天下之心。只是无论是替齐王喊冤,还是为太子出头,所有的奏呈皆被留中,便如投石如泥塘,连半分响动都没有听到。如是一来,明眼人皆已看清,陛下定是在等候着什么消息。那消息将会如夏日傍晚的惊雷,撕破这一片没有蝉嘶没有鸟鸣的混沌天地,带来耀睛夺目的电光,带来振聋发聩的巨响,也带来一场惊天暴雨。那消息究竟为何?众人并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往北面看,便是常州,皇帝陛下在廿二日向那里派出了敕使。

    十月朔当日,尚未交辰时,东面的天空仍是一片沉沉黑色。冬日清晨的朔风穿过檐角廊道,卷出了阵阵尖锐哨声。那殿外点点宫灯的火苗却不为所动,就似仍在未央长夜中一般,在笼罩内安静的跳跃着,并未有要燃尽熄灭的迹象。太子此时却早已经穿戴整齐,恭立在了晏安宫外。执守的黄门轻轻开了殿门,向他摇了摇头道:“殿下,陛下还未醒呢。”定权笑道:“不妨事的,我便在此处等候。”那黄门想了想又道:“殿下既要等,便请到侧殿中来,外头这天寒地冻的,要叫陛下知道了,定会怪罪奴婢等失职失礼。”定权听了这场面话,心中暗暗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仍是微微笑道:“不必了,休要惊扰到了父皇。”那黄门悄悄叹了口气,只得折身返回了殿内。

    今日却又是陈谨当值,看他进来,皱眉问道:“太子殿下今日又来了?”那黄门道:“是。”陈谨只是点了点头,那黄门见他神色和气,便悄声问道:“陈大人,这陛下日日都说不见,连我这当奴婢的,面上都过不去了,殿下却还要日日过来。”陈谨哼道:“你面上又有什么过不去的?”那黄门尴尬一笑道:“奴婢只是看外头冷,殿下这一站又是一二个时辰。这下次再传话,能不能换个人出去……”陈谨瞪了他一眼,问道:“连太子殿下的面你都不想见了,是不是想到内殿去侍奉陛下啊?”那黄门连忙跪倒连声道:“奴婢不敢。”陈谨喝道:“滚!”看着那黄门连滚带爬的去了,兀自半晌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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