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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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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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白,张了两次嘴才发出了声音,对着展画道:“你,你……”又抬头对定权道:“没有,没有。”定权也不再言语,只是移步向阿宝走了过去。阿宝不由用手撑着向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抬首只看见太子袍摆上的蟒纹,张牙舞爪,狰狞不已,那蟒的眼睛是冰冷的,看得她的四肢百骸也是冰冷的。定权伸手将她提了起来,她似乎还想着挣扎,但终是停止了动作。春衫已渐薄,他手上稍一用力,便有清脆的裂帛之声响起。众人的目光随了太子一并望了过去,那洁白如美玉的肩头果然交织着淡淡的褐色疤痕,显然是鞭挞所致。定权伸手沿着一道鞭伤一路滑下,她的肌肤凉得很,就像一条蛇一样,就像他的手指一样。
    
    定权收回了手,没有再多问话,一脚将阿宝蹬倒在地,转手夺了身旁家人手中的鞭子,兜头便向阿宝狠狠击落。他连骑马的时候都是少的,一条鞭子拿在手中,却是不善掌控,有不少都落了空,打在了周遭的青石地上,但是鞭鞭着力,抽在阿宝身上,便登时衣裂血出。阿宝只是蜷着身子,也不做闪避。旁边家人皆看呆了,定权平常虽亦有暴戾的时候,但如今日这般失态却是从未有过。待周午等人回过神来,慌忙上去夺定权手中的鞭子,劝道:“教训下人的事情,老奴动手即可,殿下休要劳累到了。”定权却似充耳不闻,提了鞭子,又狠狠抽落,只是心中焦躁,准头又偏了,便打在了院内一株梨树的树干上。那梨树乃是新植,今春头遭开花,已叫日前风雨打落了大半,此刻干摇枝动,所剩无几的残花也翩翩坠落,一时间便如一场好雪一般,驾了穆穆春风,翻飞而下,落得满地皆是。

   阿宝不由在地下伸手,摸了摸落在自己身前的花瓣,轻轻道:“天地不仁,东风助恶。”定权似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却停了手,只是问了一句:“她死了,你知道么?”阿宝无力抬首,只在青石地上微微摇了摇头,两排泪水随即涌落。定权扔了手中的鞭子,掉头便朝外走,周午忙在身后问道:“殿下,这个奴婢要如何处置?”定权愣了片刻,语气已是平淡,道:“先寻个郎中给她瞧瞧,再说吧。”周午作难道:“殿下,这丫头家世不明,又欺蒙殿下,可不能轻易放过了。”定权闻言,轻轻一笑,道:“骗我?你们谁又没有骗过我呢?”

鹤唳华亭 … 春庭月午?

春庭月午
   阿宝卧在床上,虽是隔了一道院墙,仍旧能听得见捶楚敲扑之声和众人的喊冤呼痛之声,嗡嗡嘤嘤,只是不住在耳旁缠绕。刚刚敷过药,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痛到要撕裂一般。她只能瞧见手臂上的一道鞭痕,拖出长长一条伤口,蜿蜒虬结在雪白的肌肤之上。白色,红色,紫色,青色,还有草药的褐色,交织在一处,仿似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就如同从前一般,再度重演。梦中有如雪的梨花飘零,可是落到身上,却痛彻骨髓。
   
   那嘤嘤哭声,到了夜里,终于停了。有婢女给她送饭进来,却是从前未曾见过的。阿宝拉了她的衣袖,问道:“外头怎么样了?”那婢女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将袖子扯了回来,放下食盒便走了。屋内的烛火愈来愈暗,她躺在榻上,眼睁睁的瞧着那蜡炬终于燃到了尽头灭掉了。起先一片灰暗,可是月光投了进来,淌了半屋,清清淡淡,就像水一样。下了几日的雨,今晚终于又出了月亮。阿宝忽然想起从前读过的一句诗:“落月满屋梁。”这是在哪里看到的,别的句子又是什么,她却一时记不得了。她只知道,有人已经再也瞧不见这梁上落月的景色了,可她还在这里带着一身的伤痕,看着。

   待得太子再叫她去的时候,已是五六日之后的晚上了。阿宝闻讯换了衣衫,又央人梳了头,虽是身上伤口依旧未愈,也能勉强走动得了。阿宝只当是还要接着讯问,心中只是忐忑,来人却将她径直领到了太子的寝室。进得门来才发现,屋中只有太子一人。
    
   定权只穿着一身白色衷衣,坐在那里,见她要行礼,皱眉道:“罢了。”阿宝听了,便不再下拜,只是垂头站着。半晌才听定权道:“你过来,给我梳头。”阿宝不由心中惊诧,再猜不出他到底作如是想,却也依言走了上去,帮他拔掉了发簪。这是她第一次摸到他的头发,在灯下映着,黑得竟泛出了荧荧绿光,似是刚刚洗过,拢在手中,又轻又滑。但是,也是微凉的。犀角镶金的梳子滑过万缕青丝,她竭力不去想,这梳子还是从前的梳子,可是握着梳子的手却变了。
   
    定权终是开了口,问道:“你知道那日我为何要打你?”阿宝点了点头。定权道:“你说说看。”阿宝道:“我骗了殿下。”定权笑了一声,道:“你这人其实很聪明,平日那副样子,倒是瞧不出来。”停了一下,又道:“不错,我恨的不是你们暗通曲款,也不是你身上带伤,我恨的就是你们一个个,口中所出,尽是诳言!”他手里拈的本是刚才拔下的簪子,此时啪的一声清响,那支羊脂玉簪已经从中折作了两截,定权将那断簪扔到了案上,道:“如今你说实话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宝低声道:“是我嫡母,她说我偷了她的东西。”定权冷笑道:“你觉得这话我会相信吗?”阿宝淡淡道:“殿下信也罢,不信也罢。奴婢这条命,总是捏在殿下手中的。殿下不信的时候,杀了奴婢或是遣了奴婢,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定权冷笑道:“你这是在跟我顶嘴么?”阿宝垂首道:“奴婢不敢。”定权哼道:“不敢,你已经敢过多少次了?书没念过两本,倒是惯出了一身读书人的骨亢毛病。东风助恶,哼哼,说的便是孤吧?”阿宝不料他连这也听到了,忙跪下道:“奴婢万万不敢。”定权道:“你起来吧。说了便说了,敢说还不敢认么?”见她面色煞白,又笑道:“听说孤有个诨名叫碾玉魔罗,孤果真就那么吓人?”阿宝勉强一笑,道:“没有的。”定权笑道:“看来真是了。”
   
   阿宝不由暗暗抽了口气,他如此言笑晏晏,静静坐在这里,整个人真如玉山一般,只是温润秀美,即使不动也泛着光彩。这情形,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只听说过,人生的太美,便易遭物忌,只不知是不是真的。正胡思乱想,忽闻定权开口道:“你的家乡在河间府?”阿宝答道:“是。”定权又问道:“你父亲名叫顾眉山,长兄叫顾琮?”阿宝白了面孔,问道:“殿下?”见定权不再言语,终是忍不住道:“奴婢不明白。”定权道:“哦?你说。”阿宝道:“殿下只要赶了奴婢走便是,为何还要费事去查?”定权闻言,却是沉了脸,道:“你胆子大过头了吧。”

    阿宝见他又变作了往日那副神情,也不敢再说话,只是默默给他梳理头发。忽见他鬓角似有几茎白发,疑是灯下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却是真的。他这般青春年纪,本不该早生华发,阿宝拔亦不敢,留着又觉得扎眼得很。定权觉她手上犹疑,淡淡道:“看见了就拔掉吧。”阿宝低声道:“是。”这才拈了那头发,轻轻拔了下来,交到定权手中,定权看了一眼,随手扔了,问道:“你今年多大了?”阿宝答道:“奴婢十六了。”定权微微一笑道:“小小年纪,能够如此,也不容易了。”阿宝奇道:“殿下说什么?”定权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去扯她衣襟。
    
    阿宝不料他突然如此,急忙闪身躲避,一手掩了襟口。定权好笑道:“你胡乱想些什么?过来跪下。”阿宝面上一红,依言跪在了他面前,定权皱眉道:“转过身去。”说罢开了妆台奁,取出一只染绿象牙小盒,揭了开来,却是他上次用剩的半盒棒伤药膏。定权伸手去拉阿宝的外衫,阿宝略一迟疑,也便任他拉了下来。定权用手指蘸了那药膏,向她背上一道极深的鞭伤上涂去。不知是他手凉还是药凉,阿宝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定权并没有停手,只是笑问道:“疼不疼?”阿宝轻轻摇了摇头。定权笑道:“你心中必是在想,我又何必多此一问。”阿宝忙道:“奴婢不敢。”定权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怎么会不疼?我又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总想着,须得有人来问一声方好。譬如上次,虽是有良医珍药,可就是没有人问我一句,你疼不疼。”

   阿宝背对着他,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只觉这几句话说得颇是平淡。不知为何,心上紧紧一抽,也不知如何应答。定权又道:“蔻珠死了,阖府上下都忙不迭的同她撇清,只有你还能说出‘心中有情’这几个字来。我这几日总在想,你这人若非真有两分傻气,便是城府太深了。”阿宝转回头方想开口;定权将她扳了回去,道:“你不必多说了。从嘴里说出来的,不是人心,也不是实情,孤从来不会相信。有些东西,是要日子久了才知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孤到时自然认得出来。”低头看了看阿宝背上,只见新伤叠着旧伤;她又瘦得很,这样看来,一道脊骨突起在那里,越发觉得可怜。定权在她衣领上试尽了指上药膏,道:“你把衣服穿起来吧。”又将几上的那只小盒一并递给了她。阿宝接在手里,低低道了一声:“谢殿下。”定权轻轻笑了一声道:“阿宝阿宝,你这名字起坏了。在这世上,谁人会当你如珍似宝?”阿宝低声道:“我娘便是。”定权冷笑道:“你娘不是已经死了么?”见阿宝嘴角发抖,满面皆是遮掩不住的痛楚与忿恨,又笑道:“我知你心中恨我,可恨我的人多了,你又能如何?”阿宝见他一瞬间已变了几回脸,只觉得泄气,垂了头道:“没有。”定权道:“你回去吧,等好了依旧到我身边来伺候。”阿宝答了一声:“是。”咬牙用手撑了地站起来,终究是忍不住道:“奴婢还是不明白。”定权已经转过了脸去,手中拿着那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妆台,冷冷说了一句:“你想明白什么?”
   
   沿着游廊走,到了接口,便可以看到云在遮月,花枝沙沙乱摇,檐角上的风铃也叮咚作响。晚风和暖,靖宁二年的春天已是到了深处。

鹤唳华亭 … 桃李不言?

桃李不言
   太子给的那半盒伤药,阿宝并没有用。如是又过了十来日,虽则天气早已回暖,所幸并没有生棒疮,伤处也便渐渐收口了。阿宝起身沐浴的那个下午,天色并不好,刚刚过了申时天便昏黄了下来,室内更是已经如同傍晚一般。可是和着木桶内腾腾蒸起的水汽,竟叫人觉得又熨帖又安然,仿佛身处好梦中一般。阿宝换了上下衣衫,又将长发细细挽了起来,这才觉得有如从新投过了胎。但一出屋门,瞧见熟悉的回廊,心头又莫名地怅怅。她虽一万分地不想动,可也一直朝着周午的住处走去。
   
    人生而在世,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或许可转,但命却永不能改变。她一个卑贱的奴婢不能,他一个天潢贵胄也不能。所有该来的,他们都躲不过去,只有打叠起了全副的精神,将这一日一日再接着过下去。
   
    周午并没有亲自见她,只是差了个底下的人出来告诉她,说她既已好了,明日便依旧去书房当值,一切的例子皆比照着从前,想是太子也已经同他打过招呼了。

   次日一早去了,看着书房内的一桌一案,略一恍惚,便觉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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