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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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转- 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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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静地看着她笑够了,嘴唇轻动:“师父?”

她脸上笑意淡去,握住他手的那只手轻轻一颤,欲收回,却被他反手一抓,握在了手心。她心中一荡,悄悄抬眼看他,却见他要站起。

“该回去了。”他拉她起身,往外走。

身后,台上那末角唱着:“你便休题安排着酒肉,他怒时节目前见鲜血交流。你为汉上九座州,我为筵前一醉酒。大夫,你和贫道,咱两个都落不完全尸首……”

他脚下往外走着,头稍稍往后微偏,望了一眼台上那个惆怅雄壮的末角。

“先生。”忽听她轻唤一声。他目光微颤,转头看她。她低着头,慢慢走着,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走吗?”

烛影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又听她轻轻说道:“因为舍不得……”

“只为你千年勋业三条计,我可甚‘一醉能消万古愁’,提起来魂魄悠悠……”台上的末角依旧在那儿唱着。才唱至第二折,后面还有第三折,第四折……戏未唱完,谁也别想下台。

9月22日更新

***

倚着窗棂,仰头默望夜空,残月一钩,寥寥数星。院子里燃着两盏灯,几棵槐树繁茂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影子。

“师弟!”忽听一声叫。赤澜寻声看去,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正是宇文双帅,只听他道:“皇孙殿下来了。”

转眼已是桂月,忽必烈已经征战凯旋归来。

赤澜随他去到风仪亭,烛影已经在了。不只是铁穆耳,完泽、齐齐格也跟了来。席间众人议论风生,相谈甚欢。觥筹交错、杯盏往来间。众手一推,酒杯倾斜,赤澜躲闪不及,被酒水泼洒了一身。

铁穆尔拿了锦帕为她稍稍擦拭,道:“入秋天凉,玉指老弟还是去换身干衣裳的好。”

酒已经渗入衣内,沁及肤,微凉。本就畏寒的她只好微笑道:“那玉指失陪一会儿。”

回到屋中,点了灯,赤澜便往里屋去。拿了干净衣裳,于床边,她将里外衣裳都脱了。自床上拿起一幅干净的白布往身上缠裹,缠了没两下,忽听门轴转动声,又听外屋起了脚步声。她心一紧,手上一顿,竖起耳朵仔细辨认。听脚步轻巧,像是先生,可又略失沉稳,想是不常饮酒的他喝了两杯酒的缘故。

不以为介,她扬声道:“先生,你在外面坐会儿,我这就好。”接着将束胸缠上。可是未如她所料,那脚步声并未停下。她手里再次停下,心里略感奇怪,待听那脚步声进了里屋,一颗心不由突突直跳……心潮涌动,脸上一下子烧起来。

听见脚步声停下,她却又很快平静下来。身上又不是什么也没穿,不如放自在一些,面子上更好过。许是因为扮了五年的男儿,又一直生活在唯有男子的书院,她对这种事情——不知该说看得极淡,还是说有些迟钝。

心中如此想着,她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身子不动,一点点地将头转过去。脸色猛一变,心咯噔一下,如坠深渊……

“啊——”

“齐齐格?”听得叫声,铁穆尔持杯的手一停,微微吃惊。

众人的笑谈被打断,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烛影目光一颤,似是想到了什么,丢下手中酒杯,飞步跑出亭子。随后,铁穆尔等人也急忙跟上去。

烛影脚下功夫好,最先冲入赤澜房中。朝里屋方向看去,只见齐齐格立在那儿,呆呆望着里面,脸上神色好似有些震惊,好似恼怒。听得屋外走廊里传来急急脚步声,他急忙向里屋走去。走至齐齐格身边,顺她的目光往里一瞧……那个背对着他们的青衣人怀里护着的人——是她吗?

“怎么回事?”铁穆尔冲进来,身后跟了宇文双帅。然后他们便如齐齐格一般,僵僵的立在了那里,愣愣的望着里面。

此时,外面已经脚步声、人语声具起,似乎已有人上得楼来。烛影回身挥袖,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哗——”罗帐帷幕应力扬起,隔断里外屋。

“你们出去。”他开口道,语气平静,不带何情绪。

“呃——哦——”罗帐外铁穆尔恍然大悟,与宇文双帅一同,拉着齐齐格退出去。未几,外面便安静下来,众人像是都被已谴走。

烛影上前一步,抬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自青雳子怀里拉出来,轻道一句:“没事了。”

不知是对青雳子说: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还是对她说:没事了,别怕。

青雳子后退一步,死水一般的目光从眼前二人身上移开,转身从窗户跳出去。只听得“哐”一声,窗户被重重关上。

烛影看看有些窘迫的赤澜,伸手从床上拿起一件衣衫给她裹上。她紧紧攥住身上的衣衫,低头不语。两人沉默许久,他才缓缓说道:“如何?”

赤澜垂着眉眼,不作答。这些年来,她将往事藏在内心深处,一点点尘封起来。不为忘却,不为逃避,只是不愿提起,只是想与先生相伴共度清闲日子。教主巡二十八宿一事将昔情旧恨一并惹起,她的心便再也清闲不起来。谁想今晚又起事端,更是闹得她心烦。此事就算铁穆尔、宇文双帅、齐齐格不说,众人也必然会议论。悠悠众口,以讹传讹,谁知会生出什么事来。罢了,罢了……

三日后,赤澜与烛影收拾细软,与众师兄弟辞别,离开大都。而此时,商师逆已经去往江南。

***

又指烟波算路岐,此生多是厌羁离。

正逢摇落仍须别,不待登临已合悲。

里巷半空兵过后,水云初冷雁来时。

扁舟未得如君去,空向沧江梦所思。

不知何时,赤澜来到他身后,将他书写的诗文念了出来。烛影没有回头,唇角轻扬:“公子轻功精进不少,可以偷袭烛影了。”

她笑:“是先生写得太认真了……又给你师姐写信?为何每次只写诗,而且都是别人的诗。你师姐教了你多少诗词啊,你还打算将你师姐教你的诗词都写一遍不成?怎不加两句自己的话呢?”

烛影微微一笑,眉间却隐隐有一丝忧愁,道:“因为没什么可说的……天色已晚,公子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赶路……”说着,他起身回头,可一见身后之人,却怔住了。

一袭素雅的淡黄色衣裙,原先藏匿书院的男衫之下的少女身形显露了出来。说是个修眉敛黛、俏鼻挺立、红唇润泽、凝肌如玉的女子,却毫无半点女子的娇态。那眉梢眼角分明含着男子的英气和从容气度——这便是他跟随了五年的小主人?

他端详片刻,眉头微颤,眼里有几分挣扎,嘴唇轻动:“公子……姑娘,早些回去休息。”

闻言,她的眼眸似乎暗淡了些许,似乎有些失落,但仍是轻声道:“这是碧儿来时留给我的……好看吗?”等了许久,没有得到回答,她撇撇嘴,转身走开。

“好看。”背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她的唇畔泛起笑意,却又听他道:“只是……公子又长高了,这衣裳有些短小。”

闻言大窘,她疾步向门口走去。五年没有穿过女装,竟迟钝到连大小都不会看,真是丢死人了。

烛影见状,忙说道:“这样也挺好看的。哎,公子——姑娘——”

她却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这日清晨,赤澜着一身红裳——大小适中。先生说,喜欢看她穿红色的衣裳。第一次见她,她便是一身红衣,像火一般——先生如此说着,目光穿过了她,落在了遥远的不知名处。

与先生在靠窗的一桌坐下,便有店小二跑上来问道:“二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她道:“随便来点吧……清淡些的。”

“好嘞!两位客官稍等!”

白粥,鸡蛋,咸菜,真是要多清淡有多清淡,因为烛影口味轻。一路上,什么都随她,可对吃食,她都随他。

赤澜剥了一只蛋,掰下一瓣蛋白放进嘴里。烛影伸筷将她手里另一半上的那只蛋黄夹起,放入自己碗里,随后又剥了一只蛋,将蛋黄放进自己碗中,蛋白放进赤澜碗里,因为她不爱吃蛋黄。

刚吃两口,楼梯上便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传来店掌柜的声音:“大侠走好!欢迎下次光顾小店!”

赤澜斜眼看去,只见年默成带领几十个弟子走向门口。她咦一声,自语道:“沂山派……这么多人,要去哪儿?”

烛影并未在意,拿了竹筷在粥碗里轻轻搅动。

“圆缺师弟,快点!”忽听一声叫喊。

烛影闻声,眸光一闪,抬头向那边看去。只见一个少年提着包袱从楼梯上匆匆忙忙跑下来,嘴里叫道:“来了来了。”

“看什么?”赤澜顺烛影的目光也看向那边。

烛影转回头,淡淡说道:“没什么,快吃吧。”

10月7日更新

三人行得慢,走了半月余,途中所遇却叫人生疑。这一路遇见了许多大小帮派率众南下,当中就有闾山派、临淄左丘家、石门镖局,似是去哪里赴宴一般,可江湖上也未听闻有什么比武、设擂。

日中,来至一片苍翠竹林,停下歇息。看下几根竹子,架着山石搭个简陋的小桌,简单的吃些食物。烛影拿出纸笔写信,赤澜拿出琴来在一旁边弹边看他写字。

哗——一阵风起,落下几片竹叶,一片落在指畔。琴弦一振,竹叶又飞起,在空中连连转了几转,悠悠然落于纸上。

风高月暗水云黄,淮阴夜发朝山阳。

山阳晓雾如细雨,炯炯初日寒无光。

云收雾卷已亭午,有风北来寒欲僵。

忽惊飞雹穿户牖,迅驶不复容遮防。

市人颠沛百贾乱,疾雷一声如颓墙。

使君来呼晚置酒,坐定已复日照廊。

怳疑所见皆梦寐,百种变怪旋消亡。

共言蛟龙厌旧穴,鱼鳖随徙空陂塘。

愚儒无知守章句,论说黑白推何祥。

惟有主人言可用,天寒欲雪饮此觞。

崔涂的《途中秋晚送友人归江南》,倒是应了此时南归的情境。烛影将纸折起,塞入鸽子腿上的竹管内,松手放飞鸽子。回身看她弹琴,还是那曲《广陵散》。她已经熟练了许多,弹得很稳。

随着乐声,翠竹轻微摇晃,竹林里掀起阵阵波浪。随着琴声逐渐激昂,竹子摇晃愈见猛烈。□处一指拨过,“哗……”竹林为之一震,绿叶飞扬,似雪花纷飞。

赤澜抬眸望去,面露喜色,转头看向烛影,似乎向他讨赞扬。烛影回她一个满意的笑容,如花笑靥在她脸上绽开。她起身跑了数步,随后双脚离地,凌空飞起。碧绿的竹林中划过一道鲜艳的赤红,翠绿蝴蝶围绕着火红的鲜花飞舞。伸手去抓那绿蝶……眸光一闪,仿佛发现了什么,她的目光紧盯前方,攀着竹子急速向前掠去。

“你当真去过那地方?要让师父知道了,看不把你逐出门去!”林中行着五个衣着相同的年轻人,说这话的正是当中年岁较小的一人。

“嘿,小鬼!”走在当中一个稍长者抬手拍那少年脑袋,“人不风流枉少年!你以为我想呆在吴山呀,若不是家里老头子逼着,非要我上山习武,我倒愿意早早自逐出门。”

旁边一人笑道:“别叫师父听见了。哎,咱们是不是走太快了,等等师父他们,别走差道了。”

姓杜的摇摇手,“等他们做什么,错不了。”

旁人又道:“杜师兄倒是说说那风月场里究竟是什么样的?”

那姓杜的呵呵一笑,道:“青楼自然比山上有趣多了,女人温柔如水。想我在被老头子送上吴山之前,那日子……”说着脸色一变,气道:“哪像在山上,整日对着师父那张老脸。整个吴山,连个能入眼的女人都没有。还好,这回终于能下山透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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