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钿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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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钿笄年-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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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民们慌乱的从四面八方涌向校场口大隧道,庭于希夹在中间,心急如焚,小归赶上来:“师长,不能回去……”

话没说完,一架飞机呼啸着过来,人们惊恐的伏倒。

这场轰炸一连持续三小时,有命的挤进了大隧道,没命的弃尸路边,有炸死的,摔死的,自然也的烂踏如泥。

庭于希趁着两次轰炸的空挡,一骨碌爬起身,就冲隧道方向跑,小归是好样的,咬着牙追在后面。

更多的人聚到大隧道口,他们的亲人就躲在里面。有人高声喊:“出来吧,过去了!”

一点声息也没有。庭于希沙哑着嗓子:“浴梅!”

隧道里没动静,有人急得直踹门。几个年轻力壮的找了板斧柴刀,三两下子劈开。

先是一股浓重的浊臭,柴棒般硬挺挺的人随着碎成几半的木门向外倒。那不是人,是尸体。

避难的人早已超出大隧道能容纳的范围。通风设施没开,六月的天,氧气不足,油灯都灭了。成千上万的人,没有一个活口。

门外的人惨痛的寻找着自己的亲人,满地自相骀籍的尸体,惨不忍睹。

庭于希疯一般扒开人进去,扑进死人堆,随便掀翻几个,血污中露出一角暗灰闪银花的旗袍,他愣了一下,一把撩开上面狰狞的死人,心里通通跳几下,不是苏浴梅。

他停了一下,又扎进乱尸堆里。

后面有声音:“于希——”

苏浴梅挺着大肚子。庭于希愣了下,冲过去将她抱起来,顾不得周围都是人,在她左右脸上连着亲了多少下。

“于希……”她委屈的淌眼泪;“家没了……”

“家不会没,有你就有家。房子么,再盖。”

他替她抹眼泪,眼里尽是疼惜。肮脏的手在她脸上划出一条条泥道。

“你怎么在外面?”

“我跑不快,没来得及。”

“老天长眼!”他抱着她不放,“我姓庭的发誓,不赌不酒,这辈子吃长斋!”

她明明看到他眼底一片湿润的红,举起手来替他擦,“房子没了,我在哪儿等你啊……”

“不等了!”他抽抽鼻子,“浴梅,我永远不会让你再等我,跟我走。”

“你……不怕我拖累你了?”

“这个年头,没有太平的地方。生死平常事,没什么比生分两地更可怕。浴梅,你怕不怕?”

“不怕!”她搂紧他的脖子,将脸贴上去。

“我们走。”他将她放下地,执了她的手。

“师长……”小归挠挠头,“家属随军,是要申请的。”

“先随军,后申请!”

“这……不合规矩啊。”

“偭规越矩的事,我这辈子做多了!随他处分去!降级罚饷我不怕,总不致死,死也不怕,我有儿子了!”

苏浴梅没事,他的心狂喜的躁动在腔子里,说话也冲。

她白他:“你又胡说。”不由担心,“凡事总有先后,你还是跟上级招呼一声。”

“哪有那么多成规!你不也是先跟我了,后喜欢我的。”

她吃了一惊,看看小归,飞红了脸推他:“你——”

“哈哈哈!”

庭于希大笑。他看到了满地的残骸废墟,仍在笑,声音是那样苍凉。

第 23 章

 

长沙不好守。

日军对这座“荆豫唇齿、黔粤咽喉”志在必得。国军通讯手段落后,一套简陋的作战密码被日全部获悉并破译。整个第九战区陷入困境,庭于希也是这五十二个步兵师之一。

日军封锁了附近铁路干线又牢牢掌握制空权,粮食物资和医药全都运不进来,只能伤者等死,死者曝尸。

庭于希将行军床架在战壕,不分昼夜的亲莅督战,实在乏力,就在床上歪一歪。战士们潮水一般冲上去,又潮水一般倒下,成队的大卡像收杂草一样将死尸潦草的运走。

血腥、腐尸和硝烟的气味每日折磨着苏浴梅,她亲眼见识了什么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只能背人呕吐,然后对庭于希说:“没事,没事。”

庭于希抹着被硝烟熏得漆黑的脸叹气:“委屈你了……”

小归兴冲冲的跑进来:“捷报!”

“什么?”

“歼敌一个连!”

“什么连?”

“勤务连!”

庭于希沉下脸:“有没有出息!这算什么捷报!”

“报告师长,大伙可以改善伙食了!有白面,有罐头!”

一会儿勤务兵端着盘子进来:“师长,细粮不多,留着孝敬您的!”

他看了一眼,留了个鲫鱼罐头和两个馒头:“其余的送给伤员。”推门走进屋里。

苏浴梅问:“你呢?”

他一边撬开罐头一边说:“在战场,哪有吃独食的,我在阵地吃过了。”

她看着夹糠的馒头悄悄皱眉。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叹了口气:“将就吃一点儿。等打完仗,我带你去火宫殿吃五原肚条煮撒子。”

庭于希急匆匆的又回阵地了。第二天早晨他疲惫的红着眼睛回来时,苏浴梅还在睡,盘子里的馒头都风干了,只动了一点点。他等她醒,连着叹气,苏浴梅有些委屈:“那里头的糠子儿硌牙……”

“勉强吃一点,不然身子撑不住。”他摸摸她头发,“就算为了孩子。”

她点点头。

警卫员再送口粮来,是纯白面的,庭于希仍不与她一起吃,她说:“昨天的都风干了,我去丢掉。”

他站起来:“你歇着吧,我去。”

背人的房檐下,庭于希蹲下,大口咬起硬帮帮硌牙的糠馒头。

足足僵持三个月,国军誓死顽抗。日统帅阿南唯畿有所松动。薛岳命令第九军区各部严守不怠。

这个时候兄弟师派人来传信,苏老太太已从北平接出,辗转至此,就在营外了。

庭于希大喜,忙出去迎,接过苏太太手里的小包袱,问:“爹呢?”

苏太太正眼也不看他:“他哪里舍得北平那些妻妾,男人啊,哪个不是三心二意。”

庭于希有些脸热,并不以为杵,只说:“浴梅快生了,她想您。”

苏太太加快了步:“我的女儿啊,跟你吃了多少苦,你自问对她得起?”

他连连说:“跟着我,委屈了。”

日防线终于全面崩溃。薛岳下令,各师截击痛歼。庭于希带兵向湘北更纵深处追去,走时苏浴梅已是临盆在即。他心里牵挂,好在有苏母照顾。

战火连天中,苏浴梅平静的躺在产房里,初生的婴儿睡在她臂弯。孩子生而懂事,没给饱受折磨的母亲多填痛苦。庭于希风尘仆仆赶回来,看到这一幕,铁一般的军人流了泪,扔下帽子扑通跪在一地弹片中:“上苍保佑!”

苏母抱过孩子:“可惜了,听说你想要个女孩儿。”

他乐呵呵接过去:“好!好!我听人说,情分深,才生儿子。”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医生护士也笑了。苏浴梅红脸侧过头去,苏太太白了他一眼:“到底是带兵的武夫,说话没一点儿分寸。”

第 24 章

 

苏太太回北平时,外孙都快满两周岁。这两年,她跟着他们一家转战南北。庭于希还是铁铮铮的一身骨头,可有一个人却敢骑上他的脖子,那就是苏浴梅的儿子。

第九军长官薛岳来访,拍着手大笑:“好小子,将军的脖子也敢骑,长大了准是个元帅!”

庭于希说:“那就叫少元吧,省得他娘整天小猫小狗的乱叫,把我儿子都喊糊涂了。”

苏太太要走,苏浴梅不放心,百般的拦。庭于希私下跟她说:“妈嘴里不说,心里放不下爹……”

“爹对娘,从没上过心,娘何苦……”

“你当女人都像你那么无情,那么舍得下自己男人?”

“我哪里无情?!”

“我在关津峡驻守两个月,怎么请你都不来。”

苏浴梅脸一红:“那么不三不四的地方,我再不要去!”

“什么不三不四?热洞温泉天下闻名,入乡随俗么,你又不是没去过……”

她说:“你讨厌,我不跟你胡扯,说正经的。”

“你放心吧,国际形式变了。日本人占着北平,也不敢太猖狂。”

“妈说,舍不得少元,想带他去看看外公。”

“去吧。男孩子,出门长长见识。早晚要去北平念书的。”

“你想的到远,仗还没打完呢。”

“放心吧,日本人长不了了。”

四三年,庭少元跟着外婆进了北平。苏浴梅的大哥来接,小家伙高兴的坐在舅舅肩膀头,攘起粉嫩的小胳膊当街大声喊:“赶走日本鬼子!”

吓得苏大少爷捂着外甥嘴,一溜烟跑回家去。孩子的这声喊,仿佛是个箴言。他这一行,也仿佛是给父亲打头阵。两年后的八月,胜利的中国军队进驻北平。盈街载道的欢呼和鞭炮,暂时粉饰了太平。

庭于希先去祭奠。佟麟阁、张自忠……几杯水酒,几缕英灵。

苏父慕华公亲自敬了女婿一杯酒,说:“日本人,三尺倭奴,暴殄天物,害虐蒸民,亏了你们啊。”

庭于希说:“酒我戒了,用水代吧。”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苏慕华又说:“北平多少珍宝国粹,不能都被他们暴取豪夺。”

“您指日本人霸占的那家‘大翡瓮’吧?大哥跟我提过。”

“对对,那都是秦砖汉瓦,都是中国人的古董啊。”

“现在划归政府了,您花钱盘下吧……”

“好啊好啊!”

苏浴梅皱眉摇了摇庭于希的手。他在她手背拍一拍:“爹,我明天让人送钱过来,剩下的,您换成金条存好,法币现在毛得很。”

苏慕华乐弯了眼角:“我真是,老有所依,老有所依。”

回到屋里,苏浴梅沉下脸:“我爹的为人我最清楚,饱暖思□,钱一多,保不齐又填什么幺蛾子。不能由着性纵容。”

庭于希攥着她手:“我偏由着性宠你,偏纵容你家里人。”

她好气,又不知说什么,干脆背身不理他。

庭于希从身后扳着她肩:“我已经向上级请调,去福建沿海驻守。”

苏浴梅一愣,忙转过来:“去那么远?”

他的眉间聚起忧虑,这种阴沉的忧虑是苏浴梅在战争年代所没见过的。

“远离战场。”庭于希站起来,“内战,早晚要打……”

苏浴梅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扑到他背上从后搂住:“不要再打了,你说过的,赶走日本人,我们再也不分开。”

“浴梅——”他转过身搂着她,“我是军人,不是政客,谁当政谁掌权,我没兴趣。脱离军队,不是急在一时的事。我想去福建,就是不想搅进内战,中国人打中国人,没意思。”

“我听你的。”

“可是福建那么远,条件不好气候也差,你……”

“我受得了,我带着少元跟你去。”

第 25 章

 

金门岛平静的海水拍打在巡舰上,夕阳照着海面,放起粼粼细浪。

小归指着远处:“到底是太平年月,有游轮。”

“太平……”庭于希手扶栏杆叹了一声,“内地兵连祸结,我却躲在这里,真不知是对是错……”

游轮渐渐驶近。他吩咐下属:“查一查是什么船。”

不一时他们便回报:“客轮,台湾开来的。”

天气热,头等舱的客人都聚在甲板上。年轻女孩子们撑起一支支小洋伞。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明显高出一截儿,“长没长眼,刮了我的伞!”

拖锚的水手看她穿得光鲜,忍着气不吭声,侧身过去。

“你——”

光鲜的女孩子瞪圆了眼,指着他就过去,正好扛货的水手横穿过来,躲得急,肩头麻袋里的杂物撒了她一身。

“哎呦哎呦!”小女佣惊慌的替她收拾。

她气得笃笃跺着小皮鞋:“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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