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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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 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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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张了张嘴,又露出那种宽容而无奈的神情,似乎不知怎么回答,边随手从桌上找了张空白的纸,一边说一边画下一些粗简的电路线路图。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解释,”她仍然很和蔼,“我只能说……其实我们的办公室就跟这个电阻一样,或者这个二极管……不好意思,我是学电路的,我只知道这个……我们的功能就是接收到上一个办公室的文件,→文·冇·人·冇·书·冇·屋←再发送到下一个办公室去,就像电阻传递电子。一个电阻是不能自作主张的,不能自己私自造一个电子。那是电源的任务。如果自作主张,一切就都乱了。所以实在很抱歉,我真的帮不了你们。”

这番通俗而诚恳的说明像一针冷凝的注剂,说完,空气立刻冷了下来。

纤妮娅咬了咬嘴唇,还想再说些什么,洛盈拉了拉她的手,摇摇头道:“算了。”

她又转头对着桌边的女人:“谢谢您。那您知道我们该去找谁比较有用吗?”

“我看,”女人想了想,“你们还是去婚姻办公室问问吧。想办法帮他结婚是正事。结了婚房子自然就有了。”

洛盈和纤妮娅穿过宽敞空寂的走廊,无心观赏墙上的宣传画。婚姻登记办公室就在同一座楼另一侧拐角的地方,她们跑着踏过转角线条柔和的台阶,抱着试一试的打算,遭遇到两扇冷静锁紧的门。婚姻登记办公室里没有人。她们没有预约,这里没人很正常。她们只是想碰一碰运气,但运气没有造访她们。她们透过玻璃门向房间里张望,人造花搭成的白色装饰台靠墙伫立,远端的墙上挂着许多装在镜框里的照片。

这时,一个年老的女人从楼上走下来,经过她们身边。

“您好!”洛盈叫住她,“请问……请问您知不知道这个办公室……”

她说着看了看纤妮娅,不知该怎么继续。

老太太和气地笑了,显得非常热情,布满皱纹的嘴抿着问:“怎么了?”

纤妮娅替洛盈说完下半句:“请问您知不知道这个办公室是不是也可以帮忙寻找结婚对象?”

老太太好奇地打量着她们:“你们……”

“不是……不是我们。”纤妮娅连忙说,“是一个朋友。”

“哦,”老太太点点头,“那他怎么不去交友派对?每周末都有的。”

“他,他似乎不大喜欢。”

“哦。那我帮你们想想啊。”老太太显得非常认真,“他是哪个工作室的?”

“他现在没有工作室。”

“没有工作室?”老太太皱起眉头,像听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嗯。他在档案馆帮忙。”

“这样啊。”老太太想了想说,“小姑娘,凭我的经验,我不是说绝对不可能,只能说非常非常困难。”她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非常困难。”

老太太的目光让她们有一点儿窘。纤妮娅看看洛盈,洛盈也看看她。

下午晚些时候,当她俩向罗素区第一医院走的时候,纤妮娅将刚才找到的一丝温情又忘记了,重新回到早些时候一直坚持的冷而坚强的不相信。她平时就总在相信温情与不相信间摆荡,而不相信让她在多数时刻觉得更安全,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失望和困扰。她又变成平时的自己,认定情感背后总有着各种实利的目的。

“你还没听明白吗?”她问洛盈,“所谓稳定婚姻,不过是这么一套房子而已。”

洛盈情绪也有点低了,虽然仍然说着:“我想还是不尽然。”

纤妮娅一边说一边能感觉心里的凉意:“你说人们为什么不离婚?还是因为离不了。就像我们原来说过的治安好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道德素质高。我们这里离婚率低,也根本不是因为人们全都比地球上的夫妻更爱彼此,更重视家庭,而是因为只有这么一套房子,离了婚就有一个人得搬到单身公寓,就是这么简单。”

老太太的话在纤妮娅心里留下相当强的冲击,她从前尽管模模糊糊也有一些印象,但是从来没有这么明晰。一段婚姻,一个家庭,一份盟誓,根本不像小时候相信的那样神圣而坚不可摧,且不说地球上习以为常的非婚状态,即便是在火星,这样的经济利益也让其中美好的温情大打折扣。老太太说曾经有夫妻为了解决问题,两对夫妻互换配偶,各自离婚再分别结合,家庭还是两个,房子还是两座。这其中还有多少是爱情,纤妮娅不知道。她觉得自己的摆荡已经重又摆回不信的一边。

医院很快要到了,掩映在一排低矮的圆锥形松树背后,洁白的墙面,轻简的造型,有一种朴素干净的威严。她们停下了脚步。纤妮娅仰起头,试图寻找洛盈向她形容过的顶层的小房间。

“我们的计划,瑞尼医生知道吗?”她轻声问。

“应该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提过。”

“我还是觉得这么个小礼物实在不够。我们应该争取一些更实际的事情。”

“可是你也看到了,”洛盈叹了口气,“我们能争取什么呢?”

纤妮娅还想说什么,可就在这时,她们忽然看到一样物体从楼顶坠落。定睛看去,是一个人。她们顿时捂住嘴,惊骇地睁大了眼睛,所有声音都哽住了咽回肚子,心狂跳不止。眨眼之间,那个人消失在视野,落入树丛背后,地面传来闷声一响,如同地震。在短暂得来不及反应的片刻之间,一个人像一只被抛落的包袱落到地上。一切结束了。

那一瞬间,纤妮娅一下子觉得心里压抑得很。她哆嗦了一下,转过头看着洛盈发白的嘴唇,知道她和自己想到了同样的回忆。

她们愣了一会儿,惊魂未定地向事发地跑过去,有很多人从医院中拥出,围在四周。在一片血肉模糊的扭曲中,洛盈呆呆地站住了。她轻声告诉纤妮娅,死者她见过,就是她上个月偶然在天台遇到的发疯的患者,那时他曾拼命敲打玻璃。

瑞尼

这一天是火星四十年的第二百七十二天,也是瑞尼三十三岁的生日。

这一天清早,瑞尼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开动除尘器将大厅和小厅都打扫一遍之后,站在二层的阅览室向外远眺。这里是档案馆除大厅外他最喜欢的地方。它正对着背后的草坪,目力所及皆是宁静安然。他站在两排高高的架子中间,面对窗口,头顶能感觉耀眼的阳光。他没有调节玻璃的透光度。清晨的明亮很清透,雕花立柱沐浴在光里。这种光亮让他内心安稳,能感觉生活仍然有亮度。

来档案馆是瑞尼自己的选择。写史很多年,他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拉克馆长是他尊敬的人,他上了年岁需要助手,而瑞尼需要内心的宁和。

资料室的窗口瘦而长,玻璃能上下滑动,窗框上悬着少见的布窗帘,高高地卷在顶上,绿色穗子垂下来,和楼下四四方方的草坪连成一体。因为是生日,许多往事比往常更容易浮上心头。他在窗边比平时伫立得更久,回忆如潮水将他包围。他出神地看着窗外,没有注意到身后洛盈的到来。

“瑞尼医生。”洛盈轻轻叫了一声。

瑞尼转过头,看到洛盈,她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皮肤显得很白。

“你怎么来了?”他微微笑了。

“来祝您生日快乐。”洛盈也走到窗边,柔和地说。

“谢谢。难得你记得。”

瑞尼真心觉得感谢。他很久没听人祝福生日了。除了洛盈,他也想不起还有谁会来看他。他在各种俱乐部认识的球友闲暇时总在家陪子女玩,不会来看他这样一个老光棍。他不喜欢组织聚会,也没有招待人的地方,因此已经好多年一个人过生日,将这一天当做和其他每一天没有分别的日子。能有人记得,实在是一种惊喜。

“你最近怎么样?”他问洛盈。

“挺好的。”洛盈浅浅一笑。

“在忙什么?”

“在忙一件大事。”洛盈说着顿了顿,微笑着好一会儿没有说下去,似乎在用拖延增加神秘感,脸上带着几分俏皮和浅浅的志得意满的神气。她停顿了一会儿才反问道:“瑞尼医生,如果您有机会重回工作室,您觉得医院好些还是机械研究室好些?”

瑞尼愣了一下:“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们在帮您联系工作室,现在很有希望。”

“帮我联系?”

“是。上周我们已经问了伽利略区和沃森区两间医院,昨天还问了土地系统下属的一个探测小组,向他们介绍了您的技术,他们都对您的研究蛮感兴趣的,有可能能接受您呢。”

听了这话,瑞尼觉得有一丝尴尬,不知如何回应。

“谢谢你们了。”他说,“不过这恐怕不太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的档案冻结了,不能转。”

“可是当我们去和这些工作室谈的时候,他们显得很有兴趣,您的技术应该能为他们带来声誉和经费,他们如果同意接收您不就可以了吗?”

瑞尼摇摇头。“没有那么简单。档案冻结了,不转过去就不可能注册使用他们的设备,也不可能申请经费,没有用的。”文人

“那如果我叫爷爷给您解禁呢?”

“才刚一个多月,作为总督,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瑞尼温和地微笑看着洛盈。

“那么,”洛盈像是料想过他的答案,仍然不放弃地问,“如果我们发起运动,号召废除这样的档案和工作室制度呢?”

“嗯?”这一下,瑞尼真的愣住了。

“我们想过了。这样的制度是不合理的。档案把人锁住了。如果一个人想转变自己的工作室,需要档案管理的批准才可行,如果档案不能转,就什么都不能做。这样就让工作室的负责人和系统长老有太大的权力了,谁都不能不听他们的。再加上实验室经费往往取决于是不是在一个大工程中担当任务,就造成人人依附上级,争取被指派工作,于是就造成整个国度的问题,让社会开始僵化,失去活力,技术官僚主义统治了所有人。”

瑞尼安安静静地听着,看着洛盈清秀的面孔。她慢慢地说着,说得认真而一字一顿,脸上因为严肃而带着相当可爱的神气。她和两个月前刚刚从地球回来时有些不一样了,那时候她的困惑多于坚决,面容显得犹豫,而现在已经明确多了,有一种坚定的细微的亮光在眼睛里闪烁。她似乎比刚回来时更清瘦,也更白,可能是身体不适应再加上没有露天晒太阳的缘故,但是她眼中的亮光却让她整个人显得很有精神。她的语声慢而柔,认真地将她原本不熟悉的话语说得流畅自然。瑞尼不清楚她的理论都是来自何方,但他能看到这些孩子身上速度惊人的学习能力。

“你们在尝试改变制度吗?”待她停下来,瑞尼问。

“是。可以说是。”

“可是你们想没想过,任何制度都有它的理由。”

“您是指什么理由?”

“历史的理由。还有自然限制的理由。想要公平分配,总要有所限制。”

“这些我们想过。可是我们觉得不能为了这些理由就无视它的缺陷。”

“任何制度都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缺。”

“但是现在的系统有严重缺陷,它要求个人跟从系统,不愿意跟从的就无法生存,它将不服从的人囚禁,甚至逼人发疯死去,前天下午,我们就亲眼见到一个人从高楼上跳下来死掉了。”

瑞尼心中一凛:“这是哪里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没有报道。”洛盈说,“而这个人您也见过。就是上一次我们在医院天台上见到的砸玻璃的那个精神病人。”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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