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塔系列之一:枪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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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塔系列之一:枪侠-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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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三个男孩,沿着街边朝席伯酒吧走去,听到身后传来小男孩同伴鄙夷的声音,但也不过是孩童的尖叫:“草包!查理,你真混账。草包!”然后传来一阵击打和哭叫声。

席伯酒吧门口挂着三盏煤油灯,房檐两端各一盏,破旧的蝙蝠翅膀式的酒吧门上方也挂了一盏。灯影在风中摇曳。《嗨,裘德》的合唱声渐渐变弱,钢琴漫不经心地弹起另一首民谣。几个稀拉的声音和着音乐哼唱,就像断了的线。枪侠在外面站了一会,朝里张望。地上有些木屑,歪斜的桌腿旁放着痰盂。锯木架上搁着块木板。在它后面放着一面油腻的镜子,镜子里看得到钢琴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钢琴正面的盖板已被移为他用,因此可以看到木制琴键随着手的移动而上下弹跳。女招待一头稻草色头发,穿着条肮脏的蓝色长裙。一条肩带用别针固定着。房间角落里坐着大约六个村民,灌着酒,麻木地玩着“看我的”(注:“看我的”,watch me,是中世界的一种纸牌游戏。通常,人们玩这种游戏进行赌博,甚至不少人命丧牌桌。有人赢牌时就叫“看我的”。)赌博游戏。钢琴边上稀稀拉拉地站了半打人,吧台边还有四五个。一个白发丛生的老者趴在门边的桌上。枪侠推门进去。

所有的头都齐刷刷地转向门口,看着枪侠和他的枪。那一刻几乎鸦雀无声,除了忘我的钢琴手还在继续敲击琴键。女招待开始擦拭吧台,气氛又恢复如初。

“看我的。”角落里一个人叫起来,把凑齐的三张红桃和四张黑桃扔在桌上,摊开空空的双手。手上还握着红桃的人骂了句,把赌金推了过去。片刻工夫,另一轮牌已发好。

枪侠走到女招待跟前。“有肉吗?”他问。

“当然。”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也许她刚出道时还是个美人,但岁月无情。现在她的脸疙疙瘩瘩,前额上赫然一条扭曲的青黑色疤痕。她在疤上厚厚地涂了层粉,但正由于这层粉。电子书,她试图掩饰的疤痕反而更扎眼。“有牛肉。可不是变异的种。不过很贵。”

哼,变异动物,枪侠思忖,你冰箱里的肯定是三只眼,六条腿的怪物身上的肉——女士,我可心里有数。

“请给我三个汉堡和一杯啤酒。”

酒吧的气氛再一次改变。听到汉堡二字,每个人都开始流口水,再贪婪地咽下去。三个汉堡!这里从没见过有人一次吃三个汉堡的。

“这要花你五夸。你有夸吗?”

“美金?”

她点点头。她的“夸”就是指“块”。反正他是这么猜的。

“包括啤酒吗?”他微微一笑。“还是啤酒另算?”

她对枪侠的微笑没有反应。“我会给你啤酒,不过要在我看到钱以后。”

枪侠在台子上放了块金币,所有的目光刷地一下都落在金子上。

在吧台后面,镜子的左方有只用来熏烤的木炭炉子。女招待消失在炉子后面的小房间里,回来时手里捧着用纸包着的肉。她挤出三块肉饼,放到烤架上,顿时散发出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枪侠漠然地站在那里,似乎对香味没有反应,但却隐约感到钢琴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纸牌游戏速度慢了下来,吧台旁醉鬼们贪婪地注视着烤架。

一个壮汉快走到枪侠身后时,枪侠从镜子里瞥到了他。这个壮汉几乎完全秃顶了,一把巨大的屠刀插在腰带间,他的手紧紧握着刀柄。

“回去坐下,”枪侠说。“算帮你自己一个忙,呆子。”

壮汉的脚步冻住了。他的上唇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像狗那样。一片寂静。他回到自己的桌子边,气氛又恢复了正常。

啤酒盛在一个开裂的大玻璃杯中。女招待粗暴地说:“我可没钱找你。”

“不要找钱。”

她生气地点点头,似乎枪侠的慷慨是种炫耀——尽管对她有利,却还是激怒了她。然而她还是把金币放进了口袋。片刻之后,她端上来一个油腻的盘子,盛着三个汉堡,肉馅的边缘仍是鲜红的。

“有盐吗?”

她从台子下拿出一个小瓦罐。枪侠不得不用手指把结成了块的盐巴捻碎。“有面包吗?”

“没有。”他知道她在撒谎,不过也知道为什么,所以就不再追问。秃顶壮汉瞪着他,眼睛发青,搁在开裂又凹凸不平桌面上的双拳捏紧又松开。他的鼻孔一张一合,像脉搏那样有规律。电子书,贪婪地呼吸着汉堡的香味。至少,这是免费的。

枪侠开始不紧不慢地吃起来,他不像是在品味食物,只是机械地把肉切成小块,再用叉子送进嘴里。他努力克制着不去想那头变成汉堡肉的牛原来到底长什么样子。她说过,这不是变异的牛。也许吧。在夏夜的月光下,连猪都会跳起考玛辣(注:播种节上人们跳的轻快交谊舞。)呢。

三个汉堡就快下肚了,他准备再叫杯啤酒,还想卷根烟抽。这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房间里已是一片寂静,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他转过身,看到原本瘫睡在门边的老人就站在背后。他的脸奇丑无比,一阵污秽的鬼草瘴气令人作呕。他有双被诅咒过的眼睛,它们瞪着你,但却什么都看不到,似乎这双眼睛曾见到过地狱般的噩梦,从人们无法想像的恶臭沼泽中升腾出来的狂野的梦。

女招待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破裂的双唇慢慢地张开,露出一口绿色、苔藓似的牙齿。枪侠一惊:他不是抽鬼草卷的烟,而是在嚼。他真的是在嚼鬼草。

枪侠意识到:他是个死人。一年前他就应该已经死了。

枪侠又意识到:是黑衣人干的。

他们瞪着对方,似乎整个房间就只有枪侠和这个疯癫的老人。

让枪侠惊呆的是,老人开始讲话,而且讲的是蓟犁(注:蓟犁,Gilead,是新伽兰的统领城市。这个古老的城市四周都是城墙,被人们颂为“绿色世界”。)的高等语(注:高等语,high speech,是中世界的古老的语言,按照传统,这是枪侠的语言。与之相对的是低等语,low speech,是日常生活中用的语言。高等语的语词中反映了枪侠社会的传统和生活哲学。这是枪侠罗兰与他的族人,他的王国之间的一种无形的联系。)。

“金子换欢心,枪侠先生。能给我一个金币吗?就施舍一点吧。”

高等语。那一刹那,枪侠的脑子甚至都反应不过来。已经有好多年,天啦,几个世纪,几千年,他没有听到过高等语了;高等语已经不存在了;他是最后一个说高等语的人,是最后一个枪侠。其他人都……

他似乎麻木了,把手伸进胸前口袋,摸出一枚金币。一只长满疥癣,皮肤开裂结痂的手伸过来,抚摸着金币,举起来对着油腻的煤油灯看。它反射出令人兴奋的文明的光芒:金色,微红,血一般的。

“啊……”一种无法言表的喜悦。老人摇晃着转过身,朝自己的桌子走去。他把金币举到眼前,转着金币,让它朝各个方向反射着金光。

酒吧很快变得空荡荡的,蝙蝠翅膀式的摇门疯狂地前后摇摆着。钢琴手重重地合上琴盖,迈着滑稽的大步,随其他人离开了酒吧。

“席伯!”女招待在他身后尖叫,叫声中夹杂着恐惧和凶悍。“席伯,你回来!该死的!”枪侠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但现在没有时间细想,没有心思去回忆。

这时,老人已经回到了他的桌边,在凹凸的桌面上转着金币。他那双非死非活的眼睛跟着金币转,似乎完全被吸引了,但眼神却又是空空的。他转了两次,三次,眼皮渐渐合上了。第四次,金币还没停止转动,他的头已经靠在了台子上。

“你,”她细声说,却又很愤怒,“你赶走了我的主顾。现在你满意了?”

“他们还会回来。”枪侠说。

“今晚不会。他们不会来了。”

他指指嚼鬼草的老人:“他是谁?”

“管你自己的事吧。先生。”

“我一定得知道。”枪侠耐着性子,“他——”

“他跟你说的话好奇怪。”她说,“诺特一辈子也没那样讲过话。”

“我在找一个人。你应该认识他。”

她瞪着他,怒火慢慢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思,继而是眼睛里湿漉漉的微光。松动的房子发出若有所思的开裂声。远处,一只狗粗声狂吠。枪侠等着。她意识到枪侠知道内情,眼里的微光开始显得无助,她似乎有种需要,但又无法表达。

“我猜你应该知道我的价钱。”她说,“我有种渴望,以前是能克制的,但是现在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镇定地看着她。黑暗中她前额上的疤痕不那么明显。她的腰身还不算臃肿,看样子这沙漠、硬渣和狂风还没有夺去一切。而且,她也许曾经也标致过,说不定还是个美人。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即使墓虫已经移居到她干瘪乏味的子宫里,这一切也都不重要了。命已注定。冥冥中,命运之手已在生死簿上写下了这一笔。

她用双手捂住了脸,体内还有足够的液体——让她哭泣。

“别看着我。你不用那样刻薄地看着我。”

“对不起。”枪侠说,“我没一点恶意。”

“你们没有一个是说真话的!”她朝他哭喊。

“把酒吧关上。把灯熄了。”

她抽泣着,手捂着脸。他宁愿看她捂住自己的脸的样子。倒不是因为疤痕给遮住了,而是这姿势让她有种少女的风韵——尽管她不再有少女的面庞。在油腻的灯下,固定着肩带的别针闪着光。

“他会偷东西吗?如果他会,我还是把他弄到门外去。”

“不会。”她轻声说,“诺特从不偷人东西。”

“那,把灯熄了吧。”

直到她走到枪侠身后时才肯把手从脸上挪开,她调低灯芯,吹灭火焰,灯一盏盏灭了。然后,她拉着他的手,感觉非常温暖。她带他上楼。一片漆黑中,他们没有做任何遮掩。

6

他在黑暗中卷了两根烟,点燃后递给她一支。房间里充满着她的香味,像清新的丁香花,有些哀婉动人。淡淡的香味之外是沙漠的气息。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前方的沙漠充满畏惧。

“他叫诺特。”她说。声音还是那样尖锐。“就叫诺特。他死了。”

枪侠等她继续。

“他被上帝触碰过。”

枪侠说:“我从没见到过上帝。”

“打我记事起,他就在这里——我是指诺特,不是上帝。”她突然对着黑暗一阵大笑。“他以前有辆垃圾车。后来开始酗酒,再后来迷上了鬼草,最后用鬼草卷烟抽。小孩子跟在他后面,放狗咬他。他一直穿条绿色的裤子,臭味熏天。你在听吗?”

“在。”

“他后来开始嚼鬼草。最后他就坐在那里,不吃不喝。也许在他的幻觉中,他是个国王。小孩们都是他的弄臣,而狗是他的王子。”

“是。”

“他就死在这前头。”她说,“他从街边走过来,脚步很重——他的靴子永远穿不烂,是他在废旧火车站找到的一双军靴——后面跟着一群孩子和他们的狗。他看上去就像是由许多铜丝做的衣架拧绞在一块儿。你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垂死的目光,但是他还在咧嘴笑。就像在收割节前,孩子们刻在南瓜上的笑脸一样。你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鬼草和腐烂味。口水从他嘴角流出,就像绿色的血。我猜他是想进来听席伯弹钢琴。不过就在进门前,他停住了,头歪到一边。我能看到他,还以为他是在听客车过来的声音,但那个时候不会有客车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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