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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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定风流- 第28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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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雷士兵们退后一步,有人想上前搀起君珂,环顾四周,手缩了回去。

有人看向丑福,眼底的愤怒渐渐淡了些,那人遍身伤痕,大多是为救兄弟们救的,出燕京后转战鲁南,云雷士兵们毕竟建军短,底子差,实战中就暴露了不足,丑福为此破例,教授了自家秘不外传的独门武艺,有少数士兵甚至还知道,因为违背祖训,丑福在父母灵牌前跪了三天三夜,并按照祖例,自罚三刀。之后才有了大家武技的增强,得以在战争中保住性命。

大燕武学世家,谁家不把家门绝学看作重宝?谁家能有丑福如此气度?

“求你们,想想清楚,到底谁才是你们的仇人!”

“砰。”又一个头磕下,君珂伏在地上,不动了,鲜血慢慢地浸润了额下的泥土。

冀北联军无声,多少人泪花闪烁。

钟情咬着手指,忽然抱住了幺鸡的脖子,幺鸡烦躁地一爪踹开他,呼哧呼哧原地打转。

黄沙罪徒收起浑浑噩噩的神态,认真地看着那跪着的瘦弱少女,独眼低低一句“这娘们,要得。”

丑福泪流满面,脸上那种原先坚决毅然的神态,渐渐出现缝隙,纳兰述竟然没有回头看君珂,也没有阻止她的哀求,一直紧紧盯着丑福,手搭在他肩上,沉沉。

云雷士兵们,捏紧了拳头,很多人开始唏嘘。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个士兵游魂般晃出复仇派的队伍,看看伏地不动的君珂,看看热泪纵横的丑福,什么也没说,竟然就那么飘到放弃派的队伍里去了。

他这一出来,就像先前分裂两半一样,复仇派再次出现分裂,走出一大批人,叹息着,茫然着,捂着脸流着泪,默默走到了另一边。

还有人嚎叫着,哪边都没去,直接冲出了队伍,奔向山坡那一头,发疯般地抽剑乱劈乱砍。

但也依旧有许多人留在原地,心中仇恨此刻无法放下,不愿放弃,也不愿看君珂,背过身去。

舒平木然僵立,看着队伍再次分裂,脸色铁青,逼视着君珂:“君统领,君珂,你当真要逼到云雷彻底分裂,从此无力回家,流浪天下,才甘心吗?”

“冤有头债有主,这不是丑福该承担的错……”君珂手撑着地面,跪坐在地,一字字道,“他不该死。”

“他不该死,谁该死,你吗?”舒平冷笑,“那行啊,你可以代他死。”

“如果可以,我愿意。”君珂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讥嘲,还是那个坚决的语气,“但是现在不可以,真正的仇还没有报,我从不想推卸责任,但我要告诉你们,当初我在陛见的时候,就曾亲耳听过皇帝祖孙讨论云雷盟民,他们视你们为毒瘤,认为你们是影响大燕国力和未来的隐患,所谓的云雷军,从一开始就是他们的阴谋,按他们的计划,将来要将你们打散了送上战场,在各处战场之上消耗干净,然后你们留在京中的家属,自然由得他们处置。他们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动你们,但一旦有机会,大燕朝廷,绝对会不惜任何代价将你们拔除……”

“但事实上,拔除了我们的,是你们。”

“天意……”君珂黯然道,“兄弟们,求你们冷静点,仁慈点,留下丑福一条命,留下我们的情分,给我们机会赎罪,大家一起向朝廷复仇,不好么?”

“六万亲属死亡时,谁给我们冷静和仁慈?君珂!到了今天你还想利用我们?”

“别说了……”

君珂回头,看着颤颤出声的丑福。

“统领。”这自身被冤,母亲悬梁,自毁容貌时都没有落泪的汉子,此刻泪流满面,冲得满面鲜血淋漓,他直着身子,向着君珂,双手掌心垫在额头,缓缓伏下,行了一个最隆重的大礼。

“够了……”他哽咽地道,“您做得,足够了……丑福此生无憾……下辈子……下辈子……”

一句话没有说完,他转头,对紧紧盯着他的纳兰述一笑,扭曲的面庞此刻笑起来竟然是温暖的,轻轻道:“还有两刀,只好委屈你们了……”

纳兰述眼神一闪,精芒暴涨。

丑福霍然起身,手一伸,舒平手中长剑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随即他吸气,发出一声低低的格格之声,长剑剑锋掉转,闪电刺下!

“扑哧。”

寒芒一烁,入肉之声细微。

一道血箭飞射,飙出三丈之远,落入云雷复仇派阵营之中,辣浇了他们一脸。

云雷士兵神色震撼,满脸血而不敢去擦——他们以为还会有犹豫冲突,未曾想丑福如此决绝!

先前一腔愤激仇恨无处宣泄,逼他死坚决凌厉,然而当丑福当真一剑穿心,他们忽然觉得茫然而空寂。

仿佛不知何以如此,而将来又该何去。

冀北联军士兵悲愤得眼睛发红,被将官死命按住才没有冲下来。

丑福晃了两晃,因为一直被纳兰述扶着肩,他跪着的身子没有倒,一柄长剑穿心而过,剑尖鲜血,滴滴落于初春草场。

他一口气息未绝,直直望着被溅了一脸血的舒平,似在等待着什么。

舒平也被震得忘记擦脸上的血,看看他穿心的伤口,脸上也掠过一丝黯然之色,随即微微一躬,轻声道:“一剑穿心,恩怨俱了。丑福兄,之后不论生死,云雷和你没有怨恨了。”

钟元易冷哼一声,“确定人家活不了,再来做好人!”

君珂一直背对着丑福,始终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她的背影慢慢僵硬,像一尊石像,沉沉矗在了地上,她姿势那么沉硬,像愿意从此消亡在泥土里。

在众人都以为她要永远站不起来的时候,她蓦然头一仰,双臂一伸,发出一声凄厉痛切的大叫。

叫声尖锐,像钢针一样拔地而起,尖端刺入无上遥远,夜空中层云浮动,都似因此裂出罅隙,其间冷白的闪电一闪。

疼痛、悲愤、绝望、泣血之声。

山坡上下数万人,寂然僵立,凛凛至心动神摇,只觉得心头压抑愤懑,也如这漫天层云突降,却不知道如何持捅天之槊,将这霾云戳破。

却依旧有不合时宜的嘀咕声,在这样痛彻的嚎叫里,低而清晰地响起。

“还有两刀呢……”

哗然一声,忍无可忍的冀北联军爆发了。

“你他妈的是人吗?”血烈军士兵撕下自己头上的红色布巾,恨恨砸到云雷士兵脸上——这是他们单打独斗的挑战方式。

“嗷唔——”幺鸡亮出利齿,群狼眼光幽浮。

“就算欠你们的命,今儿我也要先揍了你们,再自杀!”尧羽卫扑上前来。

“娘地,咱们算什么穷凶极恶?”黄沙城的罪徒抱着膀子,大声说风凉话,“和这些杀完人还要戮尸的比起来,咱们善良得像婴儿!”

连云雷一部分士兵都露出愤怒之色,一些本就走开的人,走得更远了些。

舒平回头怒视那说话的士兵——这人是少根筋,此刻还不明白,自己已经犯了众怒。

仰天长号的君珂,霍然一个翻身而起,半空中身形一折,已经扑到了舒平先前托过来的剩下的两柄刀面前。

“好!”她声音凄厉,“还你个干净!”

单手一拍,托盘飞起,两柄刀刺上天空,再闪电般落下。

她飞身迎上!

忽然人影一闪,撞向君珂!

“砰。”

“哧。”

“大帅!”

被撞飞的君珂,在地上一个翻滚爬起,一低头,就看见蔓延到膝下的血。

她一呆,半跪抬头,前方视线已经被遮掩,尧羽卫血烈军的将领们围成一团,连呼大帅,声音急切,她却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人群缝隙里,有鲜血蜿蜒流出,流向她膝下。

君珂眼睛都被那红刺伤,霍然抬头,旋风般扑了过去。

“让开!让开!”

她嘶声叫喊,众将急急让开,君珂差点栽到纳兰述身上,头一低,便见两柄刀,明晃晃插在纳兰述臂上和腿上。

“纳兰!”君珂一声痛喊,想要抱住他,却又怕弄痛他的伤口。

纳兰述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道:“你刚才那个位置太傻了,会伤了筋脉的。”他还挪了挪自己手臂,道:“要像我这样,伤肉不伤筋。”

挪动伤口痛得他眉头一皱,君珂慌忙按住他,只觉得心口疼痛,痛那血迹殷然伤口,也痛他在此刻还不忘开玩笑安慰自己,咬咬牙忍住哽咽,也拼命挤出一点点笑意,道:“知道了……以后……不那么傻……”

字眼堵在咽喉,她转过头去,转眼又转回来,道:“走,回帐包扎。”

“等等……扶我起来……”

君珂将纳兰述扶起,纳兰述一站起,脸上安慰君珂的笑意便荡然无存,直直立在舒平面前,神色冷肃,随即慢慢伸手,拔出穿过臂上和腿上的长刀。

长刀穿过肌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响,君珂死死盯着,搀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却坚决不肯让自己倒下。

万军屏息,看他们主帅,近乎漠然地,拔出穿身长刀,铿然一声,抛在舒平脚下。

长刀满血,染红草地。

纳兰述举起受伤的手臂,特意将伤口对着云雷士兵方向亮了亮,语气里毫无疼痛,平静而讥诮地道,“三刀,六洞,至此完毕。云雷众位,你们可满意了?还需要到丑将军那里检查一下吗?”

云雷士兵们低下了头,舒平躲闪着他的目光,默然退后。

“将丑将军遗体送回大帐。”纳兰述吩咐一声,几个士兵上前抬走了丑福,舒平抬头看着四周目光,垂下眼睛,道:“既如此,今日事,往日怨,到此……了结吧。”

没有人回答他,每个人眼睛都是红的,目光都是凌厉而愤怒的,也许愤怒未必对他们,但今日流的鲜血,终究落在了每个人心里。

“云雷不会再留下来,今日天涯作别。”舒平冷冷看着君珂,“君统领昔日欺瞒,有大帅这两刀,我们也一笔勾销。”

“从今之后,人间陌路,野牛岭下,恩断义绝!”

他以掌作刀,斩下一片衣角,再不看君珂一眼,霍然转身。

他身后,复仇派的云雷士兵一个接一个走上来,默默斩下衣角,再决然离去。

黑色的衣角不断斩落,被风吹起,在草原春夜里翻飞作舞,如无数黑色的蝴蝶振翅来去,又或者是新坟前,漫天洒了灰黑色的纸钱。

飘落如雪。

君珂默默立在这割袍之雪里,身躯挺直,眼神空茫。

地平线上,那支倔强而孤独的队伍,渐渐走远,似一片黑色的云,终于飘过了她的天际。

那一年,十七岁少女初入燕京。

那一年,武举擂台上第一个大燕女状元。

那一年,女状元有了自己的第一支军队。

那一年,城郊大营,一群贴着狗皮膏药的盟下大爷。

那一年,山谷里关满了嗷嗷叫的光身子老爷兵。

那一年,老爷兵从四肢不勤变成健步如飞。

那一年,一群“一流建制三流待遇”的老爷兵,打遍京城御林军骁骑营。

那一年,武德门前,国歌唱响,脚踩骁骑营,失色御林军,羞愧九蒙旗,天下武德,唯我云雷。

那一年,阴差阳错,天意森凉,烟云蒸腾,血色燕京。

那一年,鲜血染红的草地,割袍断义的结局。

……

君珂的泪珠,在眼眶边慢慢凝结,化成晶珠两颗,流光闪烁,却终究没有落下来。

终究要失去,挽不回的无可奈何。

那段相濡以沫的日子,从此将在记忆里化灰,一日日抹杀鲜艳,再回首沉黯斑驳。

恩怨难明,心意如雾,从此之后,惟愿一路从容。

她半跪着,不再看离去的那些人一眼,赶紧慢慢扶纳兰述躺下,热血流到了手上,她心中也压抑粘腻,被无数泪意拥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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