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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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徒-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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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越来越密集。李涵章正准备起身,忽然听到一声呻吟,接着便是一阵哭爹叫娘地哀号。不用回头,他就知道,这是那个名叫臧黄毛的家伙。他被周云刚押出山洞时吓晕过去了,这会儿看样子是淋了雨,清醒过来了。

李涵章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本不想搭理他。但臧黄毛一看见李涵章,立刻喊叫道:“共军大爷,李长官,李大爷,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李涵章抹了一把脸上和着雨水的泪水,往前走了几步,终于还是转过身,走到了臧黄毛的身边。

“共军大爷,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要死了……”藏黄毛身体蜷缩成一团,躺在泥地里,滚来滚去,像疯了一样。

李涵章知道他的大烟瘾犯了。

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包括他生死与共的好兄弟。这些人,也许都像周云刚一样,只想在家守着老小,日出而落,日暮而息,过普普通通、平平安安的日子。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原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人,成了以命相搏的仇敌?

李涵章想着,走到几具尸体旁边,找到了鸽子蛋大小一团黑乎乎的烟土。然后他走到臧黄毛面前,一把将他揪起来,拖进了山洞里。然后,把一盒火柴和那一坨烟土扔给了浑身颤抖的臧黄毛。

臧黄毛一看见这两样东西,眼睛立即亮了,一把抓过去,哆嗦着抽出了腰里插着的大烟枪……

“共军大爷,共军大老爷!你是好人啊,大好人啊!”吸完了大烟,臧黄毛有了力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李涵章直愈头。

“站起来,别那么不像个爷们儿!”

李涵章也没有想到,自己经历过一场生死之战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对象居然是他平时最讨厌的大烟鬼。

“共军大老爷,我的腿……疼,我站不起来……”臧黄毛不磕头了,瘫在地上,像一堆泥。李涵章这才注意到,几个小时前,为了防止他逃跑,自己命令他解下了裤腰带,周云刚拖着他去找朱彪拼命时,这家伙的裤子,早不知道被拖掉到哪里去了,身上只穿着一件烂棉衣。现在也不知道是真的腿疼,还是天冷冻的了,上下牙“咔嗒咔嗒”地直响,浑身仍在打哆嗦。

李涵章扭身打开了自己的背篼——他看见了那只烤鸡,心里疼了一下,泪水又顺腮而下:云刚,好兄弟!你把最后的一点食物也留给了你大哥!你两天一夜没吃一点东西,你是空着肚子走的啊!

李涵章抹了一把泪,从背篼里翻出自己的一套旧衣服,扔到臧黄毛面前,对他说“先不要穿!我看看你的腿!”然后,从背篼里拿出急救包,面无表情地蹲下来,解开周云刚包扎在臧黄毛伤口处的烂布条,看了一下,对他说,“不要再嚎了!子弹只穿透了大腿外侧的一点儿皮肉,就这么大呼小叫的,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去,找个东西灌点儿水来,老子给清洗清洗,包扎一下。不然,一感染,你这条腿就得废掉!”

臧黄毛吸完大烟后浑身是劲了,听了李涵章的话,捣蒜一样地点头,急忙爬起来,一癖一拐地出去了。

藏黄毛在同伴身上找个一个葫芦,灌了些水回来。李涵章一点一点地浇着,把他的腿伤周围清洗干净,然后,用急救包里的酒精给他消了毒,又用绷带包扎好后,这才对他说:“穿衣裳吧!”

“共军大爷!你是好人,大好人!”臧黄毛边脱他那已经分不出颜色的、沽满污泥的破棉祆边哭着说,“共军大爷,你救了小的,还给我找大烟抽,给我包扎伤口,给我衣服穿……我看出来了,共军不是像朱彪那个龟儿子说的那样,在铜鼓寨,把捉到的弟兄们剥皮抽筋,点天灯,当靶子练刺杀!纯粹他妈的放臭屁、瞎造谣!共军都是好人呐……”

臧黄毛絮絮叨叨地说着,李涵章却听得心里难受——这种把戏,可不是朱彪发明的,自己以前不也玩过吗?但此刻,自己在这个可怜的家伙眼里,居然成了“好人”,成了“共军”!

李涵章正想着,臧黄毛又说:“共军大爷,依我看,你得赶紧离开这里,不然,要不了多大一会儿,你还会有麻烦。你就顺着我刚才给你说的那条路,翻过这个洞上面的山,下了坡,从另一条道往四川叙永走!听说叙永那边拉山头的少。朱彪不是就被共军打得从四川跑出来的吗?共军现在把四川稳住了,正往毕节开大部队呢。你赶紧走吧,不然,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为啥?”李涵章听了这话,问道。

“刚才逃掉的那帮弟兄,这会儿肯定都跑到毛栗坪张司令那里去了。这边儿的情况张司令肯定都知道了。朱彪那龟儿子,和毛栗坪的张司令打的有联防联守协议,要是毛栗坪那边有事,金银山去增援;金银山这边有事了,毛栗坪那边来增援。”臧黄毛摸着李涵章给他包扎的伤口,巴心巴肝地说。

“是吗?我们和朱彪从早上打到刚才,咋不见毛栗坪那边儿来一个人增援?”李涵章仍有疑虑。

“嘿嘿,你以为他们都像你和那个不要命的周大爷这么仗义啊?刚才你们打得急火火的,那枪声,毛栗坪那边能听不到?张司令不傻,他不会让他的手下那个时候来送死。现在,枪声停了这么久了,估计张司令就要来了……”

“他为啥不打了才来?”李涵章心里明知道答案,但他还是这样问,想看看臧黄毛会咋回答。

“为啥?来捡便宜呗。死了这么多弟兄,他能捡多少枪支弹药啊?说不定,他一看朱彪死了,连我们的老窝都会给占了。共军大爷,我是不想再跟着他们混了,跟着他们,说不定那一天,这脑壳就搬家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还想活命呢。”臧黄毛估计是被上午这一仗给打怕了,说话时,一直摸着那一头长着稀黄毛的脑瓜。

“臧黄毛,你真的准备好好回家过日子了?”藏黄毛的话,让李涵章想到了周云刚向往的那种日子,便问道。

“是呀是呀,共军大爷,只要你放我走,我就回家。我家里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呢。我回家去,好好孝敬她,再也不出来吃兵饷了。”臧黄毛说这话时,一脸的真诚,没有一点儿兵痞子气。

“那好,你站起来,试试腿脚,能走路不?”李涵章看着臧黄毛说。

臧黄毛咬咬牙,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在山洞里转了一圈儿:“哎哟,共军大爷,我的腿不多疼了,能走路了!你不但能飞檐走壁,枪法好,还能治枪伤,共军大爷看来都是神仙下凡啊!”

李涵章挥了挥手:“少拍马屁!能走路就好。现在,你听我的,我们去打扫战场,搜到的武器全堆在洞外,搜出的大烟土归你,要得不?”

“要得要得!”臧黄毛听了李涵章的话,嘴里立马淌出了哈喇子。

“那好,我们快些!赶在毛栗坪的兵马来到之前,把这些事儿干完!”李涵章说完,扭头就往山洞外走,臧黄毛也颠儿颠儿地跟上去了。很快,他们就把散落在洞口周围的武器归拢到了山洞外的一块平地上,包括周云刚冒死捡来的那六支长枪,和他扔在泥水里的卡宾枪。

“足有半斤哩,嘿嘿……够老子对付一阵子了。”臧黄毛手里捧着几坨黑乎乎的大烟土,宝贝似的往怀里揣。

李涵章没有理他,忙着把周云刚的那支卡宾枪拿开,把剩下的二十多杆长短枪、一堆装着子弹的子弹袋和六颗手榴弹拢到一起,然后对臧黄毛说:“滚回洞里,躲起来!”

臧黄毛一看,明白了李涵章要干什么,“哎呀,共军老爷。这些枪要是带到毛栗坪,卖给张司令,能换好多银元哦。你要炸掉?”

“滚回洞里去!听到没有?”

李涵章又吼了一声。臧黄毛赶紧跑回山洞,躲到大石头后边,探出脑袋往外看。

李涵章拉断了一颗手榴弹的引线后,箭一般地跑回了山洞,刚摁着臧黄毛的脑壳俯下身子,“轰”的一声响,一股冲天的烟雾腾起后,那些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的武器,被炸得粉身碎骨,飞上了天……

天空的细雨,依然在不紧不慢地下着,硝烟散去后,李涵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身边的臧黄毛说:“老子告诉你,你要真想孝敬你老娘,就滚回家去,好好过你的日子。以后,莫再摸枪,莫再抽大烟!”

“是是是,共军老爷,你说的对。小的听你的。”臧黄毛话音刚落,忽然洞外传来一声枪响。李涵章立即听出来了,那是枪声,但离这里至少还有一里多地!

“共军老爷,你赶紧走吧!这枪声,是从毛栗坪那边打来的。张司令的人,估计快到了!”臧黄毛看来真急了,居然往山洞外推李涵章。

“别急,老子的事儿还没办完!”李涵章一把推开臧黄毛,径直拎了周云刚的那支卡宾枪,压满子弹,去了峡谷里那条激流旁,站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举枪对着凄雨弥漫的峡谷,“突突突突”,一口气打空了弹匣!

已经没有子弹了,但李涵章还是保持射击的姿势站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手猛地一松,枪掉进了激流;腿一弯,跪在了石头上。

卡宾枪落水的瞬间,李涵章把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第十九章 新年

1

离开金银山后,李涵章和臧黄毛一路走得都很顺利。

李涵章背着背篼,手里拎着周云刚遗下的皮袋子。开始,臧黄毛想讨好李涵章,对他说:“共军老爷,这袋子我帮你背吧?”

李涵章盯他一眼,一字一句地说:“好好带你的路,这个老子还拿得起!”

臧黄毛听了,抓抓头皮,再不敢提这事儿了。当然,再往后走,他就算有这个心思,也没这个力气了。他有腿伤,拄着棍子越走越慢,走一阵疼得受不了,还得坐下来歇歇。尽管走得很艰难,但臧黄毛说他被抓壮丁之前,在古蔺和毕节之间“跑码头”,为了安全常常走这条路。

李涵章相信臧黄毛说的是真话:这条路由一段一段山路组成,每一段山路都像当地山民就近砍柴,然后沿路回家的路,走着走着,路就断了。但臧黄毛却能在树丛里找出一条小径插到另一条路上去……这样一来,虽然麻烦,但却安全,既没共军,也没棒老二。

一路上,白天饿了,遇到有人家,李涵章就找上门去拿钱换些吃的;找不到人家,李涵章就拎上枪,打几只野鸡,拢堆火,随便烤烤,填饱肚子。夜里困了,遇到有人家,李涵章就上门去说好话借住一宿;找不到人家,他们便找个山洞,随便对付一晚上。结果一路走下来,李涵章反倒成了臧黄毛的卫生员兼勤务兵。

李涵章和臧黄毛分手时,已经是六天后的中午了。李涵章要去叙永,然后过江到泸县,顺原路返回成都。臧黄毛要回古蔺老家,得往东走。坐在路边话别时,臧黄毛居然落了泪,翻来覆去地抹着腮帮子说:“共军老爷,你是我长这么大,遇到的最厚道的人。”

“兄弟,能够结伴儿经历这场事儿,又一路走了这么久,我们这辈子也算是有缘分,”李涵章从背篼里抓出几捆人民币,拍到臧黄毛手里,“给你,拿好了,回家去,戒了大烟,好好孝敬你老母亲!”

“共军大爷,你叫我……叫我……‘兄弟’?”臧黄毛呆呆地望着李涵章,望了好一阵儿,忽然把那手里的钞票往地上一放,从怀里摸出几坨烟土,“唰”地扔出了老远,“共军大爷……”

臧黄毛的话还没出口,李涵章打断了他。说:“要分手了,我也没必要瞒你了。我不是共军,你也别叫我大爷了。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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