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何,关中侯’,‘白日悠悠不得寿’么?这两日里便亡去了梅、叶两家。长安旧世族正如强弩之末,已经到了崩败隳灭的田地,不可救药了。”
第七章
狄公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细细端详着他面前站着的一位修长的女子。那女子年龄三十上下,浑身缟素,不施粉黛。头上梳着高高的发辔,一张艳丽的脸容显得苍白、憔悴,她耳垂上戴着一副镶嵌蓝宝石的金耳环。
“多谢狄老爷委派四个差役前来帮小妇人料理丧事。我丈夫的通家友好叶奎林、何朋照例要来吊丧并助理一应后事。只因时疫猖撅,人心惶惶,且又庶事冗繁,谁也脱不了身子来了。”
狄公道:“梅夫人休提了,倒是下官应多谢梅先生,想梅先生在日,急公好义,日夜周旋公务,为京帅百姓办了若许多好事,如今不幸身故,人人感伤,天地含悲。衙门正在为梅先生草拟讣告,择吉日隆重闭殓安葬,未知梅夫人还有什么金玉之言吩咐?”
“狄老爷,梅先生在日志诚信佛,笃好内典。一生也广积阴功,大力布施。到时只望请到普恩寺高僧为他做功德道场,度他超生。卢大夫去那普恩寺问了吉时,道是明夜酉牌正是大吉。”
狄公道:“下官将代表京师臣民参加梅先生丧礼,我深深敬佩你丈夫的高行大义。梅夫人请用茶点。”
梅夫人点头称谢,两手捧起茶盅,狄公注意到她的小指上戴着一枚嵌蓝宝石的金戒指,与她那副耳环正相调谐。
“梅夫人,”狄公又说。“梅先生后事料理完毕,我将委派人将你护送去凤翔府。此地的病疫极是可怕——夫人,请用果品。”说着将一碟糕点捧上。
梅夫人拿起糕点正待要尝,眼光落到那个瓷碟上,忽然惊惶不安起来,呆呆怔了半晌才慢慢说道:“当初我便要去凤翔,只是梅先生要留在京师,我怕他一人孤单,又公务操劳,放心不下,便陪同他一并留下了;只遣放了一应奴仆。谁想如今他撇下了我,竟自去了,叫我好生悲凄。眼下梅家远房的族兄要来承继财产,人去楼空,好不催人下泪。”说着止不住呜咽抽泣起来。
狄公道:“梅夫人,你先回府上休息,轿子已备下,明日我准时来府上吊唁。”
梅夫人道了万福退下。上轿回梅府不题。
狄公送走梅夫人,急忙将适才盛放果品糕点的盘碟器皿一一拈来细看。
陶甘问:“老爷为何细看起这些盘碟来?”
狄公道:“适间我见梅夫人只望着这盘碟呆呆发愣,脸有惶恐之色,心中不由狐疑。”
陶甘道,“会不会是这盘碟的图案令梅夫人惊惶不安?这是一种通常可见的蓝、白两色图案,俗名唤作‘柳园图’的,各地窑坊最是常用。”
狄公拿起一个盘碟细看,见图案上画着垂柳荫里一幢楼阁,垂柳荫外一条小河,小河上架着一座石桥,石桥下是一翼水亭。桥上一对男女相倚而行,后面追赶着一个拿着棍子的老翁。天上还飞翔着两羽小鸟,河水细浪清晰可辨。
他问陶甘:“这柳园图可有什么传说?”
“至少有十来种不同的传说。老爷。不过最为流行的一种便是说,古时这个遍栽柳树的花园楼阁里住着一个富翁,这富翁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他要将女儿嫁给另一个富翁,然而女儿已经爱上了他家的一个书憧,他们相约双双逃走。富翁闻汛拿着棍子追赶上桥来。有的说后来这一对年轻人在绝望中投河自尽,他们的魂灵变成了天上一对燕子或河里的鸳鸯。有的则说他们预先在水亭下偷偷藏下了一条船,终于成功地逃跑了,在遥远的地方过着幸福的生活。”
狄公耸了耸肩说道:“好一个美妙的传说。但这柳园图又怎么会令梅夫人惶恐不安呢?”
马荣匆匆跑入内衙禀告道:“老爷,叶奎林侯爵在他府邸被人杀了,乔泰此刻已先去了叶府。”
“叶奎林?不是那个早被削夺了爵位的康平侯之后么?”狄公道。
“正是。叶府的家仆正奔来衙门报案,撞上了我与乔泰哥。”
“备轿——去叶府。”狄公命令道。
第八章
四人官轿抬到叶府门楼下。叶府巍峨高耸,俨然一座城楼——二百年前这里正是北魏朝时的一座堡坞,运河从堡坞下流过,当时镇守这里的大都督康平侯叶文绍在新月桥上设了卡,征收桥上行人,桥下行船的税金。至今这门楼上还布满了鱼鳞片的圆钉,当年赫赫威势的遗迹乃可寻觅。
叶府的耳门开了,那年轻的侍仆见是官府来了老爷,忙恭敬将狄公、陶甘迎人府里。乔泰禀告道:“老爷,我在此已恭候多时,叶奎林之死确属谋杀,现场在枕流阁长廊里。那里可俯瞰府外运河和舟楫。这侍仆的母亲专是服侍叶夫人的。叶奎林被杀就是她母亲首先发现。我搜查了枕流阁那一条长廊及府院里各门户走廊,并不见有凶手留下的痕迹。进出叶府只有这一扇耳门,那正大门已有二百年没有开启过了,这座城堡般的府第三面是雉堞状的城墙围绕,一面临河,再也没有第二个门户。凶手只能是由这耳门进去,又从这耳门溜出。耳门背后装有一道三簧活键锁。从外面开启必须要有一柄特殊的钥匙,从里面开启只须用手指一拨便行。由府里出来,只需随手将门关合,锁使上死了。”
狄公点头道:“这便意味着凶手是由府里的人放进来的,凶手要出去府里,便无拘束。”
他问那年轻侍仆:“今晚你放进来府里什么客人没有?”
“老爷,小人并未放进来一个人,只不知侯爷自己可曾放人进来?小人整日都在厨下干活,不曾留意这门户。”
“这耳门有几柄钥匙?”狄公又问。
“只有一柄,一直由侯爷自己掌管。”那年轻侍仆有些忐忑不安。
狄公道:“乔泰,领我去枕流阁现场!”
乔泰迟疑了一下,说:“老爷最好去见一见叶夫人,叶夫人悲恸欲绝,象有许多话儿要与老爷诉说。”
狄公一想,忙答允:“就由这侍仆引我去见叶夫人。乔泰,你此刻便回衙署,马荣正等着你一起去巡值哩。”
年轻侍仆擎起一盏油灯,领着狄公、陶甘穿过一个青石墁地的大院落和陈列着矛戈弓箭的演武厅,绕过许多处楼台亭馆,回廊曲槛,来到一个花木扶疏的小花园。——一路行来并不见有人影。夜气寒冽,阴风森然。
侍仆轻轻地敲了敲花园粉墙下的一扇琵琶形描金雕花门大的铜环。一个年纪五十开外的妇人开了门。
“娘,官府狄老爷来府上查问侯爷被害之事了。”
狄公见那妇人面容憔悴,蓬头垢面,便开口问道:“老妇人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主人被害的?”
“约莫半个时辰前,我正捧着茶盘上楼去长廊,只见侯爷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早已断了气。”
“娘,先领狄老爷去见叶太太吧!”那年轻侍仆说。
老妇人将他们引进一个殿堂。殿堂里幽暗闷热,一支银烛台哗喇地闪着烛火,地上正中大铜火盆上搁着一个白瓷药罐正在嘟嘟冒气。
狄公惊讶地发现殿堂中央的高台上端正安着一张金漆盘龙大御座。御座上直挺挺坐着一个金钗凤袍的妇人。御座的绸缎软垫四边镶着金箔;垂下金黄色整齐流苏。御座两恻各垂下一幅黄绫幔幛。高台两侧各竖着一柄龙凤五明扇。狄公见了这些僭越的装饰,心中不免厌恶。
狄公见那妇人的眼睛闪烁着冷淡的光芒,疾病和悲痛已经损毁了她昔日的端庄仪容,狄公这时才发现御座上的金漆已经斑驳脱落,妇人的凤袍满是污垢,黄绫幔幛多有霉斑。整个殿堂灰上层积,狄公感到仿佛进了一座香火衰谢的古庙,那位古董一般的老妇人同神龛里的娘娘相去无几了。
叶夫人动了动嘴唇,开言道:“狄老爷枉驾亲自来敝府查讯侯爷被害之事,老妇人见礼。”
“叶夫人,这是本官应尽的职责。夫人猜来是谁杀害了叶先生?”
“侯爷久不在朝中做官了,昔时的仇家仍不肯放过于他。那康靖侯尤虎便是一个。八十年来一直是仇家。其实,男人们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知道多少?只望狄老爷明察秋水,访拿到凶身,替我亡夫报仇。”说着两眼一闭,淌下几滴泪来。
狄公见叶夫人满脸愁容,吩咐陶甘留下陪伺叶夫人,一面可顺便打听叶奎林的日常起居情况。
他回头对待仆说:“你带我去枕流阁长廊。”
狄公告辞这位生活在历史阴影里的侯爵夫人,走出那座鬼火闪烁的古老殿堂,穿过前厅外的超手游廊,便见到一座狭窄的楼梯。
侍仆道:“狄老爷,这里便是枕流阁了。侯爷就是在这楼阁的长廊中被人杀害的。”
狄公跟随侍仆上了楼梯,恃仆从腰间取出钥匙开了门。
狄公进来枕流阁一看,只见朱柱碧栏一排长廊,长廊临窗整齐垂下湘妃竹帘,窗外水云寒星、渔火樯帆隐约可见。梁柱间匾额无数,积满了灰土。正中一方巨匾上书斗大“枕流漱石”四个金字。巨匾下靠壁一张紫檀木八仙桌,桌两边各是云山石嵌乌木靠椅;桌上一支高烛。摇曳闪烁,正照着斜倚着靠椅的死者可怕的脸面。桌子对面安放着一张绣榻,绣杨上整齐铺着凉罩。
狄公走近八仙桌俯身一看死者的脸,不由吓得后退几步。他见过形形色色的死尸,但眼下这叶奎林的死状不得不令他感到惊恐。死者的半边脸全部砸烂,眼棱豁裂,乌珠进出。红的血水、白的脑水、黑的乌珠。流浆混作一团粘腥。碎裂的乌珠垂下到嘴角边,赖了一条红血丝牵挂在眼窝内。另一只眼睛惊恐发呆,嘴张得很大似要叫唤。几只绿头苍蝇正围着那团粘腥嗡嗡乱飞。
从死者斜倚在靠椅里,双腿八字分开的姿态判断来,凶手袭击他时他正站在八仙桌边。狄公摸了摸死者的四肢,并未僵硬,他卷起死者的衣袖袍襟,并不见身上有暴力损伤的痕迹。
地上,死者的黑弁帽滚在靠椅下,帽子一边扔着一根牛皮鞭子,鞭子的短柄下散开七八条细长的辫束。一只青瓷花瓶打碎在地上,蓝、白两色的瓷片间散着几片枯萎的花瓣。桌上两只茶盅。一只有剩茶,另一只干干净净。一盘糖汁生姜上围满了苍蝇。另一把靠椅依着八仙桌尚未拉出。
狄公叹了一口气,慢慢捋着胡须。叶奎林的脸部表情已经很难看出,只见他半张灰黄的脸,下颚有一撮山羊胡子。身子高瘦。狄公以前从未见过叶奎林,看来叶奎林同叶夫人一样也生活在历史的阴影里,依赖着世族余荫苟延着生命。
世族姓氏的自傲感使叶奎林只同梅亮、何朋等少数阀阅苗裔来往。狄公也不认识何朋,——看来要解开叶奎林遇害之谜首先必须查清他的生活习常和品性嗜尚。
第九章
陶甘走进了枕流阁。那服侍叶夫人的女仆站在门口等侯传话。
陶甘道:“老爷,这案子可有了眉目?这女仆对叶奎林满腹仇恨,老爷可亲自问问她。”
狄公道:“凶手当是叶奎林的熟友或地位卑贱的人。叶奎林让他进来这枕流阁,不让座又不敬茶,自顾吃他的糖汁生姜。后来两人动了武,是夙嫌、是新仇,还是言语一时不合暂且不知。地上扔着皮鞭和摔破的花瓶便是动武的明证。凶器并不锋利,只是靠巨大的力气才砸破叶奎林的半边脸面。凶手当是体格丰伟,膂力过人。”
狄公示意陶甘叫那女仆进来。
女仆看了看叶奎林的尸体,恶心地皱了皱眉头,上前来向狄公道个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