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领:玻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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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玻璃城- 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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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好了,你给他打电话,就说我们要转院,”肖玉华面色平静,“我已经想好了,穆忻,你不是在市局帮忙吗?正好也在市区,再好不过了。那就咱俩一起照顾你爸,杨谦在这边上班,顾不上,就算了。咱俩两班倒,白天我照顾你爸,就在医院附近订餐就好。你下班后抓紧休息,晚点来换我,早晨我再早点去换你,也忙得过来。市局既然借了人,总该解决住宿问题吧?我倒班时住你那里就行,还省了住旅馆的钱……”

她布置得有条不紊,听上去已经胸有成竹。穆忻张口结舌,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就刚才这一会儿功夫,肖玉华是怎么把所有事儿都琢磨明白的?而且还能理直气壮地让穆忻白天上班、晚上照顾病人,还要去住市局安排给她的宿舍,她这思维是不是也太耿直了一点?

可是让穆忻没想到的是,居然连杨谦也觉得这个主意好:“对啊,媳妇儿,还真是巧,多亏你去市局帮忙,那里离省立医院也不远,照顾起来正方便。你到底比妈对G城熟,有你在我也放心!”

他说的真挚又诚恳,让穆忻没有任何理由说一个“不”字,只能咬牙点头答应。肖玉华似乎也从没想过穆忻会不答应,只是表情平静地点点头,继续安排:“那穆忻你去给你哥打电话吧,就说要马上联系那边的主任,问问什么时候可以转过去;杨谦你回家给你爸拿点换洗衣物,再买点饭,大家都饿坏了。”

杨谦领命而去,穆忻也只好找个僻静的角落打电话,不出所料,褚航声马上应允。只是快挂电话之前,褚航声又多问了一句:“不需要请个看护吗?”

“贵不贵?”

“应该不算太贵,我同事请过一个,当时是一个月一千五,八小时的……”褚航声替她打算,“你上班哪有时间陪护?不如让你婆婆和请来的人一起轮班,逢周末你去替你婆婆,这样不至于太累。”

穆忻摇摇嘴唇,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可是连哽咽都不敢。她能说什么呢?多年不见的邻居哥哥都心疼她又上班又陪护会辛苦,可婆婆的命令不敢违抗,杨谦的信任不忍辜负。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扛着。

可真到了要扛的时候才发现,扛下来,真难。

白天上班,因为还处于学徒阶段,大材料穆忻写不了,只能从初级阶段学起。市南区报来一份关于建设“无违纪科所队”的材料,研究室副主任派给穆忻改。改完了交给主任,主任提出进一步修改意见。回去继续改好,上交,几次三番,终于通过。然后回办公室打印定稿,稿子标题照例是华文中宋小二号字,正文是仿宋三号字,A4纸,行间距30磅,页码居中。然后填办文笺,附在打印好的稿子前面,装订。送研究室主任审阅,签字。再跨越一个小院,去后面的办公楼,送指挥长审阅,签字。指挥长忙,正在接待客人,只能站在走廊上等,还好不算很长,十五分钟后签字完毕。带着签好的办文笺去另一栋楼上的打印室重新排版、印刷,运气好没排队,顺利印好120份,逐一装订。一部分送给收发室直接下发,一部分分别装进刚才趁复印时已经写好的信封,报送市委政法委书记、分管工作的副市长等一干领导。然后再回自己的办公室,将印好的文稿存档,并通过内网把文稿电子版报送给省公安厅、市委市政府相应部门……一套程序,没有半天甚至一天的时间下不来。那些文字里的讲究,那些法言法语的谨慎,那些对案例的把握、对口气的斟酌,甚至是楼上楼下、前院后院不停地跑腿儿,一一应付过来,从脑细胞到肌肉细胞,都要死一半。

然而这些仍没有夜晚辛苦——昏昏欲睡的时候,杨成林打鼾。好不容易半睡半醒休息一会儿,护士进来查房。帮完忙,看结果没事,继续倒在说是床其实不过只是折叠椅的躺椅上睡过去。没睡上半小时,杨成林要起床小便。好在洗手间就在室内,不远。穆忻小心翼翼送他到洗手间门口,撑着眼皮警醒着等,随时准备在听到可疑声响时破门而入抢救人命。终于等到杨成林回到床上,再次发出鼾声,穆忻却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附近有一跳一跳的疼。好不容易又睡过去,最多两个多小时,护士又来查房……早晨,穆忻站在洗手间镜子前,看自己的黑眼圈和眼睛里的红血丝,心里滋味莫辨。

可是,这些,没处说,没法说。

向市局请假回去休息吗?不可能的——且不说借调期间人人都巴不得表现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明知没希望但也仍抱着能留在上级单位的幻想;单说肖玉华,她那么聪明的人,如果不是一脸倦容,怎么能换来她一分一毫的满意?

穆忻觉得,她就是在自我摧残,摧残到体无完肤、灰飞烟灭,才能证明她尽心了,才能满足肖玉华的苛刻。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现代的“二十四孝小媳妇”,她只知道每天都要安慰自己:说这是孝道,是儿女必须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说这是情分,是冲着杨谦的嘱托、信任以及爱;说这是责任,既然推不掉,不如尽心尽力画个句号。

当然,也有对杨成林的敬重——老人不忍让年轻的儿媳妇受累,偶尔起夜时穆忻没醒,他会再多忍忍,直到忍不住,才起身下床往洗手间走;他趁肖玉华不在就催穆忻休息,隔壁病床出院那晚,他帮穆忻放风,让她在肖玉华赶来之前躺在旁边床上睡个好觉;他替穆忻说了无数次好话,面对肖玉华听起来像和气建议其实不过是吹毛求疵的要求,他挡着;他更提出过出院,甚至提出过请护工陪床,尽管被肖玉华驳回,但他的好,穆忻记在心里。

也是托医院水平高的福:没有放支架,溶栓后也没有并发症。一段时间后,杨成林获准出院,穆忻闻讯长舒一口气,那天中午趴在办公桌上睡觉时都踏实了不少,连有人进门开电脑工作都没有察觉到。醒来时脸上印了挺深的两道印子,自己已经觉得挺窘,结果还被主任嘻嘻哈哈笑了一阵。但她没觉得尴尬,反倒觉得心里有多日不见的敞亮——真的,再这样下去,穆忻怕自己会过劳死。

劳神,劳身,劳心。可仍然要听肖玉华那么“和气”地拖着穆忻的手说:“闺女你辛苦了,妈知道你不容易。正好昨天晚上路过批发市场,看里面有做被子的,我就给你做了床蚕丝被。蚕丝啊!好东西!冬暖夏凉!我称了二斤半,今年冬天你看着吧,保准又轻快又暖和,叫你以后都不想盖棉被!”

穆忻愣一下,想自己没听错吧,二斤半的蚕丝被,要冬天盖?如果她没记错,结婚时郝慧楠咬牙大出血,送她一床六斤重的冬天用蚕丝被,当时的市价是1500元……

可还没等她想明白,肖玉华继续感慨:“刚巧我们原来厂里的老姐妹给我打电话,我说我买蚕丝被呢,结果人家说什么?人家说老肖你真是个好婆婆啊,你也太大方了,还给儿媳妇买蚕丝被!可不是嘛,我们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谁不是盖棉被啊……”

“妈您不用这么客气的,蚕丝被您留着用就好,我用棉被就行。”穆忻急忙表态。

“那不行,说买给你的就是给你的,必须你盖,”肖玉华满脸都是笑,洋溢着一种由衷的自豪感,“你从小家境不好,我看也没什么贵重东西,这个就算妈给你的礼物,以后再慢慢给你添置。结婚嘛,按咱这儿的风俗是得给准备被子的,你娘家没准备,我给你补上!”

穆忻的脸“腾”的一下子就红了,那一瞬间,不知道是尴尬,气愤,委屈,还是什么别的情绪,只知道杨成林无数次试图打断肖玉华的自说自话,但都被肖玉华视若无睹了。她似乎到这会儿才明白,肖玉华为什么从来都看不上自己这个儿媳妇,为什么从来都不热情,从来都话里带刺,从来都喜欢上纲上线说她没家教、不矜持,只因为——原来,她看不起她!

她父亲死了,没靠山;母亲下岗了,弱势群体;家里穷,除了C市的一套也不算太值钱的房子和一屁股债以外,一无所有。她和杨谦的婚礼,在肖玉华主办下也算是漂漂亮亮。她知道自己家没有为这场婚礼作出任何贡献,所以也没有任何要求。结婚那天的首饰都是租婚纱时配套租来的,素戒一枚,求婚时杨谦买的。礼金一分钱都没要,哪怕是她同学朋友的那部分,也没要。不是因为她心虚,也不是因为她自卑,仅仅是因为将心比心,知道公婆攒钱也不容易,所以从未在钱上有过任何计较。可是,即便这样,还是不行吗?

穆忻的心,在瞬间,沉到深不可见的水底,冰凉的,缩成紧而颤抖的一团。

那天,穆忻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回市公安局,又怎样走到隔壁省报大门口的。或许是在路边呆呆地站了很久,但具体多久她也记不清了。直到夕阳西下,她在最疲惫、最没有指望的时候,遇到了刚采访回来的褚航声。他从相反方向走来,在她背后叫了她两声,她都没有听见。他终于快走两步,转到她面前,扳过她的肩,叫她的名字。却在那一瞬惊讶地发现,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掉一滴眼泪的丫头,已经泪流满面。

也是那一瞬,穆忻恍惚着想起了她的婚礼——她没有丰厚嫁妆,娘家也没掏一分钱的婚礼;她险些忘记,但肖玉华从未忘记过的婚礼;以及她承诺过,无论贫穷、灾难、疾病,都要此生不离不弃的那场婚礼。

那是他们最初的誓言。

是以为要信守一辈子的誓言。

可如今,这一辈子,还能一起走多远?

☆、第七章:生活像把杀猪刀(1)

褚航声是真的心疼了。

这种心疼是种久违了的感觉——孤身一人在这个城市里生活,最熟悉的不过是本科时代的同学,最常见的不过是应酬中的谈笑风生。已经很久没有人需要他去关怀、安慰,或是作为依靠。尤其是,这个人还曾经是他看着长大,而如今却完全跨越小时候的年龄界限转而站到他面前、他身边的女子。这让他觉得有些有点心酸,说不清是为了她,还是为自己。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一想,还是忍住没问,只是低头道:“去我家坐坐?”

站在车来车往的街上,脸上湿漉漉的凉,穆忻才意识到眼泪已经如此肆无忌惮。理性仍在,她知道这里不是哭泣的地方,更不是说话的地方,便点点头,顺从地跟着褚航声往报社的方向走。盛夏的阳光灼热,然而穆忻却觉得从里往外地冷。一路上穆忻低着头,也不看路,只看着褚航声的脚跟。进门时她连门牌号码都没看清,只记得自己很努力地忍住眼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里是他的地盘,他的熟人多,自己不能哭哭啼啼地给他丢人、给他添麻烦。毕竟成年男女的禁忌,远比他们相识的最初,要复杂得多。

“晚上想吃点什么?我来做。”他关上门,不看她的眼泪,只是背对她打开冰箱翻捡。穆忻抬头,伸手抹两把脸,刚好看见他转身,手里拿着半个卷心菜,微笑着指一下旁边一个门:“那是洗手间,靠门边的架子上有块新毛巾。”

穆忻点点头,转身进了洗手间。他不问,只是给她一个空间沉淀情绪,这样的尊重与宽容,她不只感激,还有些挡不住的胡思乱想——她不得不想到如果曾经她等到了他,和他在一起,遇见的婆婆是苏阿姨而不是肖玉华,会怎样?又是谁说社会地位和个人素养就一定能画等号?拿着垄断企业的高薪,舍得买且还要放在嘴上夸耀的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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