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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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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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他说:“我听说你去看望了西城的穷人。”

我略为松了口气。

然而他紧接着又说:“可你不是真的关心他们。如果你真的关心,就会听听他们说的话,就会知道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也就不会给每一家都送去同样的东西。”

我张皇地抬头瞟了他一眼。他的神情恬淡如常,然而我看出他深藏眼底的失望。

不由心惊。在他平和淡漠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智慧?或许我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他。

储帝神情有些复杂,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末了只说了句:“你不必如此。”

我从他一贯平淡的语气中听出几分责备,甚至是厌烦。

我忽然醒悟,明白纰漏出在哪里了。这个简单而讨好的办法,多半早就有人试过。

储帝挥了挥手,示意我告退。

我站在原地没动。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一旦失去,很长时间里,我都再难得到。

储帝如此高洁,所以他无法容忍任何玩弄小聪明的阴谋。我看见我该走的路,它其实一直就在我眼前,只是我选择了一条自以为的捷径,结果却走上了岔道。

我希望还能来得及挽回。

储帝觉察到我还在眼前,他抬起头看看,温和地问:“你还有事?”

我说:“湛和县三年前遭了一场瘟疫,因人死了数万,如今还有大片地荒废。”

储帝似乎愣了愣,但他没有打断我。

我接着说:“湛和县离帝都只有三十余里。十两银子在帝都只够三个月开销,在那里却足够一年。将那些人迁到那里,分给他们田地,要比年年接济强得多。”

储帝微微摇了摇头:“那里有许多孤老妇孺,无力耕种。”

我接口:“那么,将那些青壮年迁去,再将那里整理干净,改做善堂,安置孤老妇孺。”

储帝沉默了一会,轻轻叹息着说:“我何尝没有试过?这些年来,也不知道已经安置过多少。只是安置一些,又来一些,反倒是越来越多。”

我在等待的就是这句话。但我要说的话太过冒险,倘或不能成功,我便没有了退路,所以不由自主地犹豫了一下。

然而,只是一瞬,初入帝都时的决绝便又回来了。我很冷静地说:“安置只是治标,要真正解这些人的疾困,还得治本。”

储帝问:“如何是治本呢?”

我回答:“当今天下,田地大半归于豪门巨族。这些富户从下界强虏凡奴耕种,天人之中,大半不事生产,多生事端,亦有那无家可归的,便成了西城那些人。所以,要治本,必得从这上面来着手。”

储帝不说话,脸上也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不能不紧张。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打动他,这番触动根本的话也许将为我带来灾祸。

储帝还在沉思。

沉默得越久,我的心里就越沉重,渐渐地,我觉得自己仿佛不能呼吸了一般。

终于,储帝重新正视我。他说:“你方才所说,在西城开善堂的意思不错,你写一个条陈给我吧。”

我无声地透出一口气。

次日,储帝安排我进了秘书院。

没有正式的职位,只是让我帮忙整理奏章和文书。

我所做的事情,便是在每天早上将各地来的奏折分类,发给各部处理。然后在下午,将储帝批答过的奏章,或者拟定的谕旨封好,交给负责分发的司官。

经过我手的奏报,一般都无关紧要。重要的奏报都会直奏直发。

即使如此,流言也如期而至。

议论从皇族蔓延到了朝臣之中。每天我在六部和直庐之间往来,周遭时不时瞟来戒备的目光。我沉默着从他们中间走过,不发一语。

我知道还不到我说话的时候。

朝臣们不像皇族那样在意我的出身,我谨慎的态度很快消除了他们的猜忌,一两个月后,我便不再感到异样。

很快就要过年了。

这是我在帝都过的第一个年。虽然东面还有战乱,但毕竟离帝都很遥远。天宫里开始更换摆设,民间更是扎起彩坊,比平日热闹数倍。我坐车回府的时候,看见手拿年货、欢天喜地的人们,便会想起独居城外的母亲,心里不由怅然若失。

现在我时常有机会见到储帝,我知道如果我恳求他,他多半会同意替我向天帝求情,准许我接母亲进帝都与我团聚。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愿开口。

腊月廿七那天,我在直庐整理最后一批奏折。此后除了紧急军报,别的所有事务都将压到年后处理。平时端凝肃穆的直庐,难得地泛起一丝轻松。

辅相们议完事,各自回府,书办们便也一哄而散。

只剩下一个当值的,跟我一起归档封柜。

我将那些奏折的副本分类放进柜中,然后他在上面贴上封条。这些事我每天都要重复,已经非常熟练。

“真想不到。”

我微微吃了一惊,因为我在直庐几乎从不开口,所以没有和他们中的任何人交谈过。我下意识地朝他看了一眼。他正往最后一个柜子上贴封条,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他肯定是在跟我说话。

他又说:“以王爷的身份,肯来做这种事。”

我淡淡一笑,没有回答。我能说什么呢?难道告诉他,虽然我也是天帝的亲孙子,可是在他眼里,大概我和帝都街头随便哪个少年也差不了多少?

他贴完封条,从案头拿过一块布擦着手,一面看着我说:“不过这是份好差使。要不了多久,王爷就政务娴熟了。”

我心中一惊。

他说得不错,这份差使没有任何实际的权力,也不能与闻军政重务,但是从每日往来的奏折中,足够让我了解朝中的格局、官员的言行。所以,我才能有耐心日复一日地做这些枯燥的事情。

我以为我将心思隐藏得很好,可是想不到还是落入了别人的眼里。

不过,他为何要说给我听呢?

我抬眼正视他。他的年纪不大,可能刚过三十,这样的年纪而入直庐做书办的,多半是为了寻求一条升迁的捷径。他的目光锐利,看起来是个很精明的人。

我摸不透他的心思。所以我便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自己解释。

他却说了句仿佛不相干的话:“过完年,我就调到吏部去了。”

我笑笑:“那恭喜啊。”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好像下定决心似的说:“臣的名字,叫做匡郢。”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很意外,但又好像在意料之中。我看着他眼中决绝的神情,就如同赌徒孤注一掷。

我微微颔首:“匡郢是么?我记住了。”

然后我们相视一笑。

次日我不必再去应差。于是我吩咐备车,准备去看望母亲。正要出门的时候,宫中来了个内侍,说储帝传召。

我便随他进宫。

见到储帝,才知道是单独召见,不免让我有些狐疑。

储帝开口,还是极平淡的语气:“我很忙,有些事情照顾不到,也是有的。”

我不便作答,躬身不语。

他好像有些踌躇。停了好一会,忽然问:“我听说五婶母还住在城外,是么?”

我怔了怔。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便只得答:“是。”

他又沉默了一会,然后叹口气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种无法掩饰的落寞,甚至悲哀。应该感到愧疚的人是我,可他看起来却好像比我还要难过。

他没有等我的回答,便说:“你接她进城跟你一起住吧。”

我微微一愣,即使他是储帝,这件事情,恐怕也不是他说了就行的。我迟疑地抬眼看看他,说:“但,家母她……”

储帝打断我:“不要紧,我已经跟祖皇说过了。”

我没有什么可再犹豫的,立刻跪下谢恩。

然而很奇怪地,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情,可我却并不怎么高兴。

“子晟!”

告退的时候,储帝叫住了我。可是我回过身,他却又不作声了。过了好久,他才说:“替我问五婶母好。”

我谢过他。可是我总觉得,他原本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

出了宫,我立刻去接母亲。

母亲听我说完,很安静地说:“好。”

我将她安置在城外的时候,她是这样回答的,现在我接她回府,她也还是这么一个字而已。我发觉不光是我,我的母亲好像也没有多少喜悦。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终于团聚了。

晚上我陪母亲聊天,谈起经过,我说:“多亏了储帝。”

我这样说的时候,倒是真心的。

母亲想了想,说:“听说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是么?”

我点点头:“是。”

可是我心里,却忽然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

腊月初,从东府传来消息,东帝毁去了与帝都的婚约,将女儿甄慧转而许配了一个将军的儿子。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然而我却忍不住想,储帝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记起在他书房里看见的那幅女子的画像。

我对储帝的情事毫不在意,但我知道,有的时候,这样的女子会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我凭着记忆把她描绘下来,命人悄悄地打听。

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她竟是我那位远嫁东府的九姑姑。

那么,到底是谁作了那幅画?

画很新,而她又很年轻。

答案在心头若隐若现,我不由得暗暗冷笑。

母亲静静地看着我,她忽然问:“你是不是嫉恨储帝?”

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否认:“怎么会呢?”

母亲笑笑,不说话了。

我呆了一会,然后扪心自问,我嫉恨储帝吗?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是皇孙,因为他是储帝,因为他有一句话就能改变别人命运的权力,而我没有。

可是思量良久,我又觉得不全是这样。

我心里还有嫉恨以外的东西。我想,如果换作我那些堂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也许我就会心安理得地去嫉恨他们。可是储帝呢?

承桓高洁出尘的身影,浮现眼前,我终于恍然。我之所以这样不舒服,只因为我想要嫉恨他,也无从嫉恨起。

只因为我在初见他的时候,已经为他折服。

下篇 子晟 第三章

帝懋三十八年八月,天帝正式下诏,命储帝承桓监朝。

很多人对天帝在这个时候做此决定,感到不解。

因为东府的战局,正对帝都不利。中土军节节败退,月初传来的消息,东军已经越过端州,逼近了鹿州边界。

然而我冷眼旁观,知道主持军务的首辅魏融,手段稳健而老辣。东军的每一步都付出了巨大代价。在易守难攻的鹿州边界,东军将会进一步消耗他们的兵力。再有半年左右的时间,情势便会逆转。

但对储帝的不信任,便如同冰河下的暗流,在朝臣中间涌动。

对帝都而言,这也许是比东军更大的危机。

六月里,天帝授我秘书监一职。

我想这是储帝的意思。近支王孙公子,多有类似的虚衔,只是白领俸禄,并不管事。我也一样。我所需要做的,只是跟随在储帝的左右,为他审校诏书,修正里面的错字和不够稳妥的措词。

但我终于能够与闻机密。

知道得越多,就越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清晰感觉。

我看得出,在那股暗潮的背后,隐藏着一只巨手,不动声色间推动着朝局的变动。

那会是谁呢?

储帝比以前更加繁忙,他眉宇间的疲倦日渐深重。然而,他脸上始终是那样一种淡漠的神情,仿佛对已来临的危机毫无觉察。

但有时,他望着朝臣的眼神,会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是超脱世外的旁观者,静静地望着尘世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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