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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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先生-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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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会的时候,我想,他们不会因此忌吃猪肉,虽然是注了水的。

注水还不算真正的罪过。

会很快就开完了,原因可能是我们没有讨论分房的事情。离开会议室的时候,我突然想念张道福,不知道他在新岗位上如何,更主要的是我想和他聊聊所里的事。对研究所发生的一切,谁理解起来都不难,可只有张道福能体味这一切。

在走廊上,我碰见邓远,我好像听什么人说起过,她和张道福住邻居,就顺便向她打听他的消息。邓远有点吃惊地看我,我立刻跟她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和张道福商量。她看看前后没人,就把我拉进了我的办公室。

“你不知道吗?张道福被拘留了。”她神秘兮兮地说。

我对她摇摇头,甚至不太相信她说的话,心里非常吃惊。

“昨天我还陪他爱人去公安局找人呢。”邓远说。

“出了什么事?”我问。

“他还能出什么事,女人呗。”邓远不屑地说,“我早就劝过他老婆跟他离,他老婆那人真不错,但是也挡不住他在外面乱七八糟。他在咱们所的时候也不老实,不过这些事你不知道最好。”

邓远的话把我本来就不太平的心境搅得更不太平了。我很想知道张道福现在发生的事情,但更迫切想知道的是,他过去在研究所是怎么不老实的。

见我没说话,邓远奇怪地看着我,我只好立刻含混了一句。

“他不是刚到新单位吗?”

“就是,所以,我和他老婆分析,张道福有病,跟克林顿似的,不考虑场合不计后果。”邓远很想把这件事说完:

“你说,一般男的,稍微正常一点的,谁能刚到新单位就惹这样的麻烦。”

“也许是爱情呢。”我说,尽管我自己也不相信有这可能。

“噢,老天,可别老拿爱情开涮了,让爱情歇会儿吧。”

“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们单位有个小招待所。他把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给带到招待所去了。说实话,我还见过那个女的,长得不难看,可谁也不知道她三十多岁为什么没结婚。”

“是不是他们从前就有联系?”

“搞不清楚,反正那个女的人缘不好。他们一进招待所,人家就明白了,就给他们报告派出所了,说有人进行淫秽活动。你想,现在正是风口上,到处都在抓这事儿。派出所一敲门,可能两个就慌了,刚到新单位就闹出这种事,估计张道福也害怕影响太坏。反正两个人想出一个馊主意,张道福用床单把那女的拦腰系上,想从窗户把她顺下去。谁知道是那个女的太沉,还是他们慌慌张张没系紧,反正这女的一下从三楼掉了下去,腰摔坏了。听他们招待所的人说,派出所的人刚把门撞开,张道福立刻恳求他们先救人,再抓他。”

还好,他想的是先救人。

“这能构成刑事犯罪吗?”我小心地问了一句。

“说不好,张道福也是倒霉,那女的哥哥是这个派出所的所长。”

“原来是这样。”我轻轻地感慨了一句。这时电话响了,邓远于是告辞。她出门前,我对她说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别客气。

我拿起电话,刚说了声“喂”,就传过来一个我熟悉的声音:

“你居然还在办公室。”居然是我老婆,她平时很少给我办公室打电话。

“你觉得我应该在哪儿?”

“你有那么多瘦弱的女人需要照顾,总在办公室怎么行啊,得现场办公吧。”我想,她的任何一个学生听见她这么说话的腔调,便永远不会再忘记“阴阳怪气”这个成语。“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放电话了。”

“当然有事,你以为我那么愿意给你打电话吗?”她停顿了一下,可能是为了强调下面要说的话很重要。“今天我发现,你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我觉得应该马上告诉你,不然就太晚了。”

我没有说话,脑袋里认真地想了一下,我是不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比如说吧,”在我得出结论之前,她又说,“比如说,你要是洗澡的话,从不事先问我是不是需要上厕所。如果我也正要上厕所,那我就得认倒霉,憋着,要么到街上走出两公里去公厕。我希望你能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嘴脸多么丑恶。”

“你有过……”还没等我的话说出来,她已经放下了电话。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心里突然那么难过,说不出道理的难过。

我认真地回忆了半天,最后基本上肯定,在我洗澡的时候,我老婆一次也没去过公厕。一般说来,如果我洗澡也是晚上十点以后,特殊情况几乎没有。假如我不在家,我老婆去了公厕,跟我又有什么相干。

可惜,我的这种理直气壮忽然被打断了。我想,她用来谴责我自私的这件事,我可以辩驳,但我不能说我不自私,我更不能说我关心她爱护她。这些都是不对的。我知道这些都是不对的,我也想做正确而美好的事,我很想,相信我,我太想了,可我就是做不到,我恨死我做不到这一点,可我还是做不到。

因为我不喜欢她。

这时!

门被一个人胆怯地推开了,接着推门人异常迅速地闪了进来,然后回身轻轻把门关紧。等我看清来人是于奎时,他已经拎着一个大旅行袋站在我办公桌前。

“外面这会儿没什么人,那帮人都在会议室胡说八道呢。”于奎说着把旅行袋放到我办公桌对面的角落里。

我看着这一切:于奎太监似的表情,那早已过时的黑色旅行袋,他接下来还想再说点什么的可能,让我窒息,仿佛有人在我刚刚涌出的难过上面撒了一层芥末,把它变成了绝望。

“都是好东西,下班拿回去。”于奎说这话时的表情像我多年前过世的父亲。可他不是我父亲,他甚至跟我父亲也没有任何关系。

“你把这东西拿走,不然你下辈子也别指望要到房子。”我低声告诉于奎我的心情。然后我等待了半分钟,然后我看见于奎什么都没说拎着旅行袋出去了,就像他进来时一样小心翼翼。

我一点也没为自己的冷酷态度感到歉疚。

于奎的态度,让我想起当副县长时的一个办公室主任。他在我刚到的欢迎会上犯了一个小错误:把横幅上我的名字写错了。我永远忘不了的不是他的小错误,而是第二天向我道歉时的表情。这表情你无法用谦卑诚恳之类的词来形容,它比谦卑还谦卑,比诚恳还诚恳,是人们面临灭顶之灾前的表情。没人能把这表情和那个小错误联系起来,这表情后面的恐惧,让人觉得他犯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那以后,我非常讨厌这个人,甚至有点恨他:因为他让我觉得我是一个魔鬼。

不让于奎这名字出现在确定的分房名单上,这是在下班路上我躲在伞下的想法。几天来连着下雨,我已经开始讨厌回家时总是湿湿的裤脚。所里的司机跟我说过两次,要每天送我回家,但我拒绝了。

第一,下班的路上差不多是我唯一清净的时候,不用跟任何人说话。除了我不小心碰了什么人说声道歉,路上没人看我,我看见别人也像没看见一样。

第二,我不喜欢单独和单位的司机坐在一起,他们让我不安静。

顺便说一下,那个司机叫庆子,我想我还会再提到他。

快到家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和我一样撑伞的男人从我身边跑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合上了雨伞,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一辆公共汽车正在缓慢地进站。我把伞向后仰仰,看着他跑。从他的体态,我判定他和我的年龄相仿。他努力加快速度,我敛着呼吸,浑身紧张地看着,好像在跟他一起跑。他一手拿伞,摆动双臂,迅跑,像是跑接力最后一棒的运动员在冲刺。就在车起步,缓缓动起来的时候,他到了,重重的一掌拍在车厢上,宣告他的胜利!

车停下,他上去,我长出了一口气,放松下来。想着已经在车厢里的男人,我像一个刚刚得手的小偷,偷窃了本应属于别人的一份小满足。所以回到家里,接到另一个男人的电话时,也没觉得太突兀。

为了橄榄树……

“你叫胡东,刚调到艺术研究所当头儿,对吧?”电话里的男人开门见山。

“你是谁啊?”

“你是不是发现你老婆最近有些变化?”他又是提问,声音听上去苍老。

一个陌生人理直气壮地向你提问题,只有两种可能:他是你未来的领导,而且对你有好感,想提拔你;或者是你的情敌,对你已经十分了解。

可我还是怀疑,我老婆能给我树起一个情敌。我老婆不比别的女人差,可找情人是需要素质的。尽管怀疑,我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洗澡前,先问她是不是要解个大手,对吗?”我这么问他是凭感觉,我老婆打电话,专门跟我说这句话,原因肯定是这个老东西。他不教我老婆这么做,我老婆是不会这么做的。

“如果做了是不是就会好些呢?”他反问我,却不给我回答的机会,“那样,她会觉得舒服,会觉得你对她关心,甚至会觉得你爱她。”他把我作为讽刺发过去的球,又传了回来,球的性质变化了,他想伤害我。

“说得好,做得也好。女人快乐,天下才快乐。”我只想继续讽刺他。

“可是你爱她吗?”他认真地提出这个问题,不再有调侃的语气。

我不能再小看这个声音苍老、充满活力的男人。我不仅猜不到他的年纪,也测不透他的深度。我暂时没有回答。

“我们拿出一点男人私下对男人的态度,你能告诉我你爱她吗?”他更认真了。

“这么说,你是很爱她的。”我开始烦,阵脚也乱了。

“你肯定能得到我的回答,但是你得先说你的。”

“那好吧,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承认这事实是如此艰难。

“对,你不爱她。而我跟她之间的关系,也和你想的不同,跟感情没关系。”

我没再说话,觉得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件事那么不真实。

生活有这么荒谬吗?这之前,我一直相信,我和老婆之间的事,美好或者龌龊,别人都不会知道。现在,我得承认,没有一个世界是完全封闭的,两人的,三人的,甚至一个人的。

“你很难过吧?”他见我不说话,就缓和了语气。

我的确难过,却说不好因为哪件事。

“有很多事都让人难过,”我说,“你给我打电话,跟我说我老婆的事,你觉得这不是难过的事吗?你到底是谁啊?”

“我能理解,对你来说,我是你老婆偶然认识的一个朋友。我发现她的状态糟透了,又觉得自己能帮她一把,所以就跟她见了几次面。我保证,除了这个之外没有别的。”我当然不相信他所说的,但又不自觉地被这个陌生人吸引。一切都变得怪怪的。

“你退休了?”我问他。

“退了,这是我的余热事业。”他没故意装出风趣的语调,而是把话说得很认真,“你老婆不在吧?”

“她在你家吧?”我还是不能心平气和地对他,尽管我对他已经没有恶感。

“你还是以为我和她有什么,我告诉你,没有。”他说得既肯定又坦然。

“那她怎么对你表示感谢呢?”说出这话我立刻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但是我不能把说出去的话再要回来。

“你这么跟我说话就不太地道,可我还是没把你当坏人看。对你,我多少还是了解的。你老婆说过你,好多事她可能做不出理智的判断,但是我能。我可以开导她。刘托云那件事她不再烦你了吧?”

我老婆真是突然就停止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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