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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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先生-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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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许动!”他停了停,接下去又说。

“我太了解你们了,研究所的人从来都喜欢看热闹。今天热闹大了,对不对?”于奎又不那么难过了,声音也高了起来,“我知道我就是点了自己,也得不到房子。我死了,没人有责任。你们会说我是疯子,说我有病,去他妈的吧。告诉你们,我今天下了决心:要么给我房子,要么我就死给你们看,我反正活够了。”于奎大声哭了起来。

男人三走近了他,拉住他的胳膊,试着把他拉到座位上,但于奎不肯离开,好像门口是唯一能分到房子的地方。男人三看我,我连忙安慰于奎,告诉他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分房子也一样,千万别冲动。

“闭嘴,别再跟我打官腔了。商量个屁,今天我把命豁出去了,谁也不许糊弄我。说,给我房子,还是不给?”

“你把打火机给我,我们立刻重新商量。”我说。

“不,你还耍我!别再跟我来这套,你以为别人的脑袋都让门挤了,你以为老百姓就比你当官的傻吗?”

“我能理解老于。”男人三突然冲着我和于奎之间的那块空白说,“为房子我也会拼命,这是你唯一能从单位得到的值钱的东西。”

于奎的眼睛里起了变化,在听到男人三的话之前,他的眼睛散射着仇恨和绝望,现在它们充满了委屈。这是一

种不聚焦的委屈,你想不好它从哪儿来,被男人三的话说中了,还是被他误解了……不过已经无所谓了,也许每个人都有像于奎这样来自绝望的力量,但这力量却是一次性的,你爆发了,然后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从于奎的眼神里看到的正是这样爆发之后的空旷,再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

我决定给于奎房子,一个人一辈子还能怎样呢?

有诗意的是于奎不相信我的允诺,因为我没打官腔说考虑考虑,因为我没说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房子,一室的还是两室的,因为我说给他房子时声音太轻,不庄重,所以我说:

“好的,我说仔细点儿:给你一个小的一室的房子,条件是你家老人中的任何一个不在了,房子就得还给所里,然后再分配给别的人。”

于奎相信了,激动得要带着一身汽油过来拥抱我,我躲开了。这时大家鼓掌了,于奎就转向大家,伸着双手,一句话说不出来,哭了。

更有诗意的是人们都去帮助于奎收拾那一身汽油,没人问我那间房子从哪儿来。那些分到房子的人也没人表现出担心,担心自己会因此失去已经到手的房子。只有黑丽在走廊赶上我,低声对我说了一句话:

“给老于的那间房子应该是我的,对吗?”

回到开始的地方等待结束

有一些决定,如果你是在热血沸腾或者被诗意左右的情绪下做出的,事后实施时,会遇到无法想象的困难。最后,不仅别人不理解你,自己也很沮丧。

我答应给于奎一套房子,基本上属于这样的情况。

为了不马上面对分房小组的人,还有黑丽、刘托云,还有还有……我从研究所跑了出来。无论他们中间谁的问题,我现在都回答不了。就是我恨自己,好像也晚了。一套房子,对我来说还是好大的难题,这也是我仕途现状的真实写照。

我跑到单位附近的一个面包店,在那儿有几把塑料椅子,如果你买一块蛋糕再买一杯热牛奶或者热巧克力或者热咖啡,你就可以在那儿坐一阵。上午,经常没人。

还没到夏天,所有的饮料都还是温暖的。

我买了两块蛋糕,是为了一个人多坐一会儿,否则,在我还没坐够的时候,就会有人来问我是不是再要点什么,那意思傻瓜也懂:你坐的时间超过了你为蛋糕和饮料所付的钱。这好像是很可笑的事,但我们已经把它当成规矩接受了,减少了一次笑的机会。

我一个人坐了估计只有一块蛋糕那么长时间,吴女士走了进来,而且是径直坐到了我的对面。看来不是偶然路过。

“我得跟你谈谈,别担心,不是关于房子的。”

既然不是关于房子的,那么我也愿意跟个人聊聊。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有时候我也来坐坐,吃一块蛋糕,我得经常吃点甜的,因为我低血糖。”

我请她吃蛋糕,她说,说完了再吃。

“我想调走。”

“因为司机?”我一时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了。

她长叹了口气。

“他老婆没来找啊,只要你们中断那种关系,不就没什么了吗?”说着,我想起了司机的名字,所里人都叫他庆子。

“是没来找,也许永远都不会来找,但我还是待不下去了。我想先跟你打个招呼,等我找好地方了,你别拦着我,给个方便就行了。”

这是在困境中女人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欲说不能,欲不说也不能。如果我说,好,我能理解你,我给你行方便,那么,她就没机会倾诉。可我现在要给自己一个机会,我想听什么人说点什么,跟分房没关系的什么什么什么。

“到底怎么了,也许我能帮你一下。”

她哭了。我等待着。

“所里好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她一边哭一边说。

我坐直了,心想,怎么会,我没跟人说啊。

“你别多想,他们不是从你这儿知道的。”善良的吴女士先把我择了出去。

“谢谢你相信我。”

“你要是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了。”她擦擦眼泪,过会儿又说,“你刚来时,我对你有些误解。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可惜太晚了。”

“别说得这么悲观。”我安慰她,但我真的不喜欢她的这种说话方式。

“你很想知道,他老婆为什么没来闹吧?”吴女士的情绪多少稳定些,开始吃我的蛋糕。

我点头承认自己想知道,我也想学习学习策略,因为我也有老婆。

“他对他老婆说,如果她来所里闹,他就剁掉一根无名指,如果她还不听话,他就剁掉另一根无名指。”“这是庆子跟你说的?”

她摇摇头。

“我听别人说的。他还跟他老婆保证,他再也不和我来往。”她说着,狠狠地吃了两大口,然后就流泪了。

“你还喜欢他,是吗?”我轻声问她。

“哼,哼,她发出冷笑,我恨不得剁了他!”

“我喜欢他,”

这是我第一次听一个女人说这么凶狠的话,有点不习惯。

“所里人知道我俩的事,就是他亲口说的。”吴女士哭得更伤心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的心情,就把另一块蛋糕推到她面前,然后掏出我的干净的手绢递给她。我庆幸自己今天早上带了干净的手绢。

“他跟好几个人说这事,而且添油加醋的,说我多么放得开,说我缠着他……”她伏到桌子上,大声哭了出来。

我把手放到了她的背上,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我让她再在那里坐会儿,然后回家去。我告诉她,我同意她调走,在这之前愿意帮她做任何让她为难的事情。

我离开面包店,回到所里。我仿佛从一个不存在的地方找到了力量,愿意马上就动起来,去做一切能行使眼前这点职权的事情。

我叫人把庆子传到办公室,没等他坐下,就把话说

完了:

“我还是所长,还有点权。如果你不马上闭嘴,再说任何关于吴雅的事,我就会想尽办法,让你倒霉,不惜代价。”

“所长,您肯定误会了。我那天喝醉了,我……”“那你从现在开始忌酒。”

看到这儿,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威风还有那么点侠义?可也许这不过就是一个假象,是被一股气胀起来的。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于奎以从前惯用的方式,再一次敏捷地闪进了我的办公室,蹑手蹑脚地走到我办公桌前。

“老于,老实说,你是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明白,明白。”他谦恭的态度令人难以置信,甚至我都无法把那个浑身浇满汽油的于奎和他联系起来。

“那你最近就不要到所里来了。”

“明白明白。”他老说明白的样子跟电影里的地下党似的,“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我对他点头。

“等这阵风声过去,我就给你汇款过去,我保证谁都发现不了。”

“收到钱,我就把房子收回来。”我真是沮丧到家了。

于奎走了,却把我的心情搅得一塌糊涂,突然间,生出很多厌恶,对自己的,对一切的。

我离开办公室,经过大门口的时候,虽然那里很暗,我还是看到了变化:刘托云和她的道具都不见了。我奇怪的是居然没人告诉我,刘托云离开了。对研究所的任何人,这都该是件不小的事。

黑丽坐在刘托云的角落里,那是把爱发出吱吱响声的破椅子。

…文…“她刚刚走了,没跟你打招呼,看来是对你太失望了。”

…人…黑丽一边说,一边撼动那破椅子。

…书…我等待她的下文。

…屋…“你很难过吧?”

我没有回答,心里真有点难过,不光是为刘托云的离去。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个头顶锃亮的人。”黑丽站起来,气愤地对我说。

在这一刻里,我没有力量去安慰黑丽,能做的就是站在那儿听她责备我。

她伤心至极,于是说:

“我对留你这种发型的男人比从前更讨厌。从前,我还感到好奇,虽然我从不喜欢那缕长头发,但还是想知道这样的男人是怎么回事。现在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了,我就觉得特别恶心。都是虚伪的狗东西。”

“你开始在乎我的发型了?”我小声问她,怕什么人听见似的,其实值夜的老头儿是个聋子。

“我……”黑丽一时说不出什么,可能是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自己挂不住了。

“我讨厌你,再也不想见到你。”她说完跑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值夜的老头从收发室出来,对我点点头。

他是张道福找来的。据说,当时好多人反对,认为聋子不能值夜的。可张道福把他们说服了。

研究所有什么可偷的?没有。放一个聋老头足够了。而且,这老头只要求低工资,于是,他变成了研究所的夜间摆设。

我向他道了再见。

他智慧地对我笑笑,看上去根本不像聋子。

一种大家都喜欢议论的罪过:私通

分房委员会的人找到我,问我给于奎的那套房子在哪儿。我说我去上面想办法,请他们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

他们都没说话,我想,这是对我的支持。他们走了之后,我又想,也许他们对我到上面去想办法的办法不抱任何希望。那我也得试试,没人会不理解,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把最后的希望寄托给上一级组织。

我经历过的所有星期,都不能跟这个星期比,它消失的速度是我从没经历过的,我觉得它还没开始呢,它已经消失了。

我当然没从上面要到房子,有些事我肯定想错了,或许把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了。最后,我再也找不到任何办法,就向上面提出了这样的方案:把我现在住的三室房子调成两份,这样我可以把其中的一份(当然是小的那份)借给于奎,直到那两位活泼的老太太中的一位离开我们。

上面答应考虑我提出的这个最后的办法。上面的考虑结果下来之前,我还得和老婆谈谈。

那是一个雨后的晚上,下了一整天雨,一切看上去都清清爽爽,仿佛雨把树叶和人心都洗了一遍。如果你这时凑近树叶,任何的一片,都能看见它们的洁净。可我无法凑近人心,它们也能被洗涤吗?不管怎样,在这个雨后的晚上,我即使怀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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