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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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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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了另一部分生活的使者,让它们一夜之间,就铺天盖地地袭击了乡村,走进了乡村女人等待了三个季节的梦境。它们先是进入乡村女人梦境,而后在某个早上,由某个心眼直得像烧火棍一样的女人挑明——上冻啦,玉柱好回来啦——她们虽然心直,挑明时,却不说自家男人,而要从别人家的男人打开缺口。而这样的消息一经挑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便有了朗朗的笑声,堂屋里便有了霍刺霍刺的铲锅声。潘桃,正是从婆婆用铲子在锅灶上一遍一遍翻炒花生米时,得知这条消息的。到了冬天,在外做民工的男人们要打道回府,这是早就展现在她们日子里的现实,可一段时间以来,她们被一种虚妄的东西包围着,她们忘掉了这个现实之外的现实,或者说,她们沉浸在一个近在眼前的现实里。那个属于山庄每一个女人的巨大的现实向潘桃走近时,潘桃竟一时间有些惶悚,不知所措,那情景就仿佛当初玉柱离她而去那个早上。潘桃将这个消息转告李平,李平的反应和潘桃一样,一下子愣在那里。她俩长时间地对看着,将眼仁投在对方的眼仁里。看着看着,眼睛里就同时飞出了四只鸥鸟。它们开始还羞羞答答,不敢展翅,没一会儿,就亮开了翅膀,飞向了眼角、眉梢,飞向了整个脸颊。对另—部分生活的接受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它们原本就是她们的,它们原本是她们的全部,她们曾为拥有这样的生活苦苦寻觅,她们原以为一旦觅到就永远不会离开,可是,它们离开了她们,它们毫不留情,它们一走就根本不管她们,让她们空落、寂寞,让她们不知道干什么好,竟然把猪都放了出去,让她们困在家里觉得自己是一个四处乱爬的地瓜蔓子。一程一程想到过去,李平感激地看着潘桃,潘桃也感激地看着李平。李平说,真不敢想像,要是不遇到你,我这一年怎么打发?潘桃说,我也不敢想像,要是你也旅行结婚,不在大街走那么一回,让我看见你就再也放不下,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李平说,其实跟怎么结婚没有什么关系,主要是缘分,还是命运,谁叫我们都是歇马山庄的新媳妇。潘桃说,我同意缘分,也同意命运,但有相同命运的人不一定能走到一块儿,就说你姑婆婆家的两个闺女,结婚当年就生了孩子,就乳罩都不戴了,整天晃着脏乎乎的前胸在大街上走,你能跟这样的人交往?潘桃说完,两人竟咯咯地笑起来,最后,李平说,潘桃,看来我们需要暂时地分开了。潘桃说可不是,真讨厌,他们倒回来干什么?!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15)

矫情归矫情,盼望还是一点点由表及里地进入了她们的日常生活。潘桃不再动辄就往李平家跑了,而是在家里里外外收拾卫生。李平不但地下棚上家里家外扫了个遍,还到镇子上买来天蓝色油漆,重新漆了一遍门窗。盼望在她们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又由表及里地进入了她们身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她们分别从内心里赶走对方,一个人在新房里默默地等待一个如胶似漆地拥抱的时候,一种刻骨铭心的身体里的饥渴竟山塌地陷般率先拥抱了她们。

冬月初三,歇马山庄的民工们终于有回来的了。他们先是由后街的王二两带头,然后山路那边,就出蘑菇一样;一个一个钻出来。他们由小到大,由远到近,几乎两三天里,就一古脑儿涌进村子。他们背着行李,大步流星走在山路上,歇马山庄,一夜之间,弥漫了鸡肉的香味烧酒的香味。这是庄户人一年中的盛典,这样日子中的欢乐流到哪里,哪里都能长出一棵金灿灿的腊梅。

然而,欢乐不是乡村的土地,不可以平均分配。在欢乐被搁浅在大门外的人家,腊梅是一棵只长刺不开花的枝条。当捎口信的人说,玉柱和他的父亲,和一家装修公司临时签了合同,要再干俩月,空气里顿时就长出了有如梅花瓣一样同情的眼睛。在外边,谁能揽到额外的活谁就是英雄好汉,最被人羡慕,可回到家里,就完全不同,回到家里,捎信人倒变成了英雄好汉。捎口信的人刚走,潘桃就晃晃悠悠回到屋子,一头栽到炕上。

在婆婆眼里,潘桃的表现有些夸张了,无非是晚回来几天,又不是遇到什么风险,是为了赚钱,大可不必那个样子。再说啦,就是真的想男人想疯了,人面上也得装一装,那个样子,太丢人现眼了。但是,婆婆没有说出对潘桃的不满。自从寒风把男人们要回来的消息吹了回来,婆婆也变了样子,变回到年初潘桃刚结婚时那个样子,一脸的谦卑,好像寒风在送回山庄女人丢失在外的那一部分生活时,也带回了温和。潘桃的婆婆不让潘桃干活,不停地冲潘桃笑,当天晚上,还做了两个荷包蛋端到西屋,小心翼翼说,桃,起来吃啊,总归会回来的嘛。

一连好几天,潘桃都足不出户,她的母亲闻声过来叫过她。要她回娘家住几天,潘桃没有答应。父亲回来了,娘家的欢乐属于母亲而与她无关。婆婆劝她上外边走走,散散心,或到成子媳妇家串串,潘桃也没有理会。山庄的女人一旦被男人搂了去,说话的声调都变得懒洋洋了,她不想听到那样的声音。李平倒不至于那么肤浅,会当她的面藏着掖着,故意说男人回来的不好,甚至会说多么想她。可是,好是藏不住也掖不住的,相反,越藏越掖越露了马脚。冬月,腊月,两个月的时光横亘在潘桃面前,实在是有些残酷了,它的残酷,不在于这里边积淤了多少煎熬和等待,而在于这煎熬和等待无人诉说,而在于这煎熬和等待里,抬头低头,都必须面对一个人——婆婆。

女人的世界其实没多大,就两个人。李平实在了不起,李平的总结太精辟了。李平的男人回来了,就有了她的又一个世界,李平有了那样男人女人两个人的世界,便抛下她,撇下她,婆婆便成了她惟一的世界。最初的日子,潘桃对婆婆是拒绝的,不接受的,婆婆冲她笑,她不看她,婆婆把饭做好,喊她吃饭,她爱理不理,即使吃,也要等着婆婆的喊停下十几分钟之后,那样子好像是婆婆得罪了她,是婆婆导演了这天大的不公。结婚以来,她一直拒绝着与婆婆交流,她将一颗心从李平那里收回来,等待的本是玉柱那巨大的怀抱,现在,那怀抱不在,却出现了躲避大半年的婆婆,这哪里是什么不公,简直就是老天爷冥冥之中对她的惩罚,那意思好像在说,这一回看你怎么办?

老天爷对潘桃的惩罚自然就是对潘桃婆婆的奖赏,老天爷把儿媳妇从成子媳妇那里夺回来,又不一下子送到儿子怀抱,潘桃婆婆真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十几年来,男人一直在外边,独自守日子惯了,男人早回来晚回来,已不是太在乎,换一句话说,在乎也没用,你再在乎,为过日子,他该出去还得出去,该什么时候回来,还是什么时候回来,凡是命中注定的事,就是顺了它才好。而儿媳妇就不一样,命中注定儿媳妇要守在你身边,如何与她相处,做婆婆的可是要当一回事的。潘桃婆婆也知道,这新一茬的媳妇心情飘得很,跟那春天的柳絮差不多,你是难能捉到的,尤其一进门男人又扔下她们走了。但她抱定一个想法,她们总有孤寂的时候,她们孤寂大发了,她们那颗心在天空中飘浮得累了、乏了,总要落下来,落到院子和灶坑。她们一旦落下来,便和婆婆要多缠绵有多缠绵,有时候,都可能缠绵得为一句话、一个眼神争得脸红或吵起架来。歇马山庄新媳妇不到半年就闹分家,就跟婆婆打得不可开交的实在太多了,为了能和儿媳处好,潘桃婆婆在潘桃孤寂下来那段日子,拼命和她说话,恨不能把自己大半生心里的事都敞给她,有时说得自己都不知为的哪一出,可是想不到这反而把儿媳说烦了,把儿媳推给了成子媳妇。她怎么也想不到,村子里居然出了个成子媳妇。那段日子,做婆婆的心底下翻腾得什么似的,都快成一块岩浆了,飘飞的柳絮没落到自家的院子落进了人家,实在叫她想不通,这且不说,忽而的进进出出,她看她都不看,把这个家当成了一个旅馆,饭店,这也可以不说,关键是,她从来就没叫她一声妈!这就等于她们还没缠绵就吵了起来,等于她们压根儿就没有好过。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样子其实两边不讨好,人们会说,一边没娶上好媳妇,一边没遇上好婆婆,这实在是丢了刘家祖宗的脸。也是的,拉不近儿媳,心里气不过,就和成子媳妇的姑婆婆好上了,也是同病相怜的好,她们原来一点都不好。成子媳妇的姑婆婆曾苦天哀地地买了潘桃婆婆家一只老母鸡,说是娘家老爹得了风湿病,要杀给老爹吃,结果,潘桃婆婆在让利十块钱卖给她的第二天,就听人说她拿到集上卖了十五块。为此她们三四年没有说话。两个被儿媳妇和侄媳妇抛弃的女人不得不又好上,把各自的媳妇讲得一塌糊涂,然而潘桃婆婆无论怎么讲,有一点是清醒的,那就是,只要儿媳妇回到她身边,她是肯定不会再讲她的。现在,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虽然做婆婆的还弄不清楚,儿媳妇人在身边,心是否也在,可是她想她的心不在这儿又能在哪儿呢,人家成子媳妇抛了她。人在自信时总会变得明智,儿媳的心从外边收回来了,潘桃婆婆为了这个收,就尽量找一些合适的话来说。婆婆知道说别人潘桃不会感兴趣,就说成子媳妇。她当然不能说她好,成子媳妇现在已经够好的了,好得都把潘桃忘了,再说她好她就该飞上天了;也当然不能说她的不好,毕竟她是潘桃的朋友,她们好时差不多穿了一条腿裤子。婆婆的话是那些不好也不坏的中间性的话。这有些不好把握,如履薄冰,但自信有时候还给人勇气,潘桃婆婆是一步步度探着往前走的。婆婆说,成子媳妇也不容易,爹妈都不在身边儿,又没有婆婆。这话的潜台词是,哪里像你,爹妈在身边又有婆婆,你该知足。婆婆说,成子媳妇倒挺随和,可怎么随和,那脸上都有一些冷的东西,叫人不舒坦。这话的潜台词是,你尽管不随和,各色一些,但面相上还是看不出的。婆婆说,成子媳妇看上去老实本分,其实村里人都说她很风流,是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风流,她脸上那一点冷,就是遮盖着她的风流。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尽管看上去很浪,但其实骨子里是本分的。婆婆所有的话,都是要从潘桃和成子媳妇的比较中找到潘桃的优势,从而巧妙地达到安慰的效果。然而,这些话恰恰是最致命的。安慰本身,就是一种照镜子,婆婆实际上是搬了成子媳妇这面镜子来照自己,自己无论怎么样,都在这面镜子里。自己难道是要成子媳妇来照的吗?!当然,最致命的,还不是这个,而是那些关于谁最风流的话,风流,在歇马山庄,并不是歌颂,是最恶毒的贬斥,这一点没有人不清楚?熏可是此时此刻?熏在潘桃心中?熏它经历了怎样的化学反应?熏由恶性转为了良性?熏潘桃一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在听到婆婆强调李平的风流时,她的心一瞬间疼了一下,就像当初在街门口,看到成子媳妇与成子挽手走着时?熏心疼了一下那样,她想我潘桃怎么就不风流呢?她的眼前出现了李平被成子拥在怀中的场景,出现了李平被许多城里男人拥在怀里的场景。李平被成子拥在怀中,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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