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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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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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岛停下收拾台面的手,看着我。

“问得很有意思。不过,你问的是文学上的亦即隐喻意义上的关于人的精神状况的问题呢,还是非常实际性的问题呢?”

“应该是实际意义上的。”

“就是说把幽灵假定为实际性存在,是吧?”

“是的。”

大岛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又戴上。

“那被称为‘活灵’。外国我不知道,日本则是屡屡出现在文学作品里。例如《源氏物语》就充满了活灵。平安时代①、至少在平安时代的人们的内心世界里,人在某种场合是可以生而化灵在空间游移并实现自己心愿的。读过《源氏物语》?”

我摇头。

“这图书馆里有几种现代语译本,不妨读读。例如光源氏的情人六条御息所强烈地嫉妒正室葵上,在这种妒意的折磨下化为恶灵附在她身上每夜偷袭葵上的寝宫,终于把葵上折腾死了。葵上怀了源氏之子,是这条消息启动了六条御息所嫉恨的开关。光源氏招集僧侣,企图通过祈祷驱除恶灵,但由于那嫉恨过于强烈,任凭什么手段都阻止不了。

“不过这个情节中最有意味的是六条御息所丝毫没有察觉自身化为活灵。恶梦醒来,发现长长的黑发上沾有从未闻过的焚香味儿,她全然不知所措。那是诅咒葵上时所焚之香的气味儿。她在自己也浑然不觉的时间里跨越空间钻过深层意识隧道去了葵上寝宫。六条御息所后来得知那是自己的无意所为,遂出于对自己深重业障的恐惧而断发出家了。

“所谓怪异的世界,乃是我们本身的心的黑暗。十九世纪出了弗洛伊德和荣格,对我们的深层意识投以分析之光。而在此之前,那两个黑暗的相关性对于人们乃是无须一一思考不言而喻的事实,甚至隐喻都不是。若再上溯,甚至相关性都不是。爱迪生发明电灯之前世界大部分笼罩在不折不扣的漆黑之中,其外部的物理性黑暗与内部灵魂的黑暗浑融一体,亲密无间,就是这样——”说着,大岛把两只手紧紧贴在一起,“在紫式部②生活的时代,所谓活灵既是怪异现象,同时又是切近的极其自然的心的状态。将那两种黑暗分开考虑在当时的人们来说恐怕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今天所处的世界不再是那个样子了。外部世界的黑暗固然彻底消失,而心的黑暗却几乎原封不动地剩留了下来。我们称为自我或意识的东西如冰山一样,其大部分仍沉在黑暗领域,这种乖离有时会在我们身上制造出深刻的矛盾和混乱。”

“你山上那座小屋周围是有真正黑暗的哟!”

“是的,你说的对,那里仍有真正的黑暗。我有时专门去那里看黑暗。”

“人变成活灵的契机或起因经常在于那种阴暗感情?”我问。

①日本平安朝时期,794…1192。②②《源氏物语》的作者。

“没有足以导致这种结论的根据。不过,在才疏学浅的我所了解的范围内,那样的活灵几乎全部来自阴暗感情。而且活灵那东西是从剧烈感情中自然产生的。遗憾的是还不存在人为了实现人类和平和贯彻逻辑性而化为活灵的例子。”

“那么,为了爱呢?”

大岛坐在椅子上沉思。

“问题很难,我回答不好。我只能说从未见过那样具体的例子。比如《雨月物语》中‘菊花之约’的故事,读过?”

“没有。”我说。

“《雨月物语》是上田秋成①在江户后期写的作品,但背景设定在战国时期。在这个意义上上田秋成是个retrospective②或者说有怀古情绪的人。

“两个武士成了朋友,结为兄弟。这对武士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关系,因为结为兄弟即意

味着生死与共,为对方不惜付出性命,这才成其为结义兄弟。

“两人住的地方相距遥远,各事其主,一个说菊花开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都将前去拜访,另一个说那么我就好好等着你。不料说定去拜访朋友的武士卷入了藩内纠纷,沦为监禁之身,不许外出,不许寄信。不久夏天过去,秋意渐深,到了菊花开的时节。照此下去,势必无法履行同朋友的约定,而对武士来说,约定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信义重于生命,那个武士剖腹自杀,变成鬼魂跑了一千里赶到朋友家,同朋友在菊花前开怀畅谈,之后从地面上消失。文笔非常优美。”

“可是,为了变灵他必须死掉。”

“是那么回事。”大岛说,“看来人无论如何是不能为了信义和友情而变成活灵的。只有一死。人要为信义、亲爱和友情舍掉性命才能成灵,而能使活而为灵成为可能的,据我所知,仍然是邪恶之心、阴暗之念。”

我就此思索。

“不过,也可能如你所说,有为了积极的爱而变成活灵的例子,毕竟我没有很详细地探讨这个问题。未必不能发生。”大岛说,“爱即重新构筑世界,这上面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嗳,大岛,”我问,“你恋爱过?”

①日本江户后期的作家、诗人、学者(1734…1809)。②③意为“怀旧趣味、怀古、追溯的”。④

他以怪异的眼神盯住我的脸:“喂喂,你把人家看成什么了。我既非海盘车又不是山椒鱼,是活生生的人嘛!恋爱什么的当然有过。”

第23章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幽灵(四)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红着脸说。

“知道知道。”说罢,他亲切地一笑。

大岛回去后,我折回房间,打开音响,把《海边的卡夫卡》放上转盘,转速调在45,放下唱针,边看歌词卡边听着。

《海边的卡夫卡》

你在世界边缘的时候

我在死去的火山口

站在门后边的

是失去文字的话语

睡着时月光照在门后

空中掉下小鱼

窗外的士兵们

把一颗心绷紧

(副歌)

海边椅子上坐着卡夫卡

想着驱动世界的钟摆

当心扉关闭的时候

无处可去的斯芬克斯

把身影化为利剑

刺穿你的梦

溺水少女的手指

探摸入口的石头

张开蓝色的裙裾

注视海边的卡夫卡

唱片我反复听了三遍。脑海里最先浮起的是一个疑问:为什么附有如此歌词的唱片会火爆爆地卖出一百万张呢?其中使用的词语纵使不算晦涩也是相当有象征性的,甚至带有超现实主义倾向,至少不是大多数人能马上记住随口哼出的。但反复听着,那歌词开始多少带有亲切的意味了,上面每一个字眼都在我心中找到位置安居其中。不可思议的感觉。超越含义的意象如剪纸一样立起,开始独自行走,一如梦深之时。

首先是旋律出色,一气流注,优美动听,却又决不入于俗流。而且佐伯的嗓音同旋律浑然融为一体,虽然作为职业歌手音量有所不足,技巧有所欠缺,但其音质如淋湿庭园飞石的春雨,温情脉脉地刷洗着我们的意识。想必她自己弹着钢琴伴奏,边弹边唱,后来才加进少量弦乐器和高音双簧管。估计也有预算方面的原因,在当时也算是相当简朴的编曲,但没有多余物这点反而产生了新颖的效果。

其次,副歌部分用了两个奇异的和音。其他和音全都平庸无奇,惟独这两个出奇制胜令人耳目一新。至于和音是如何构成的,乍听之下还不明白,然而最初入耳那一瞬间我就深感惶惑,甚至有被出卖的感觉。旋律中拔地而起的异质性摇憾我的身心,令我惴惴不安,就好像从空隙吹来的冷风猝不及防地涌入领口。但副歌结束之后,最初那悠扬的旋律重新归来,将我们领回原来的和美友爱的世界,不再有空隙风吹入。稍顷,歌唱结束,钢琴叩响最后一音,弦乐器静静地维持着和音,高音双簧管留下袅袅余韵关闭旋律。

听着听着,我开始理解——尽管是粗线条的——《海边的卡夫卡》会有那么多人陶醉的原由。那里存在的,是天赋才华和无欲心灵坦诚而温柔的砌合。那是天衣无缝的砌合,即使以“奇迹”称之亦不为过。住在地方城市的十九岁腼腆女孩写下思念远方恋人的歌词,面对钢琴配上旋律,随即直抒胸臆。她不是为了唱给别人听,而是为自己创作的,为的是多少温暖自己的心。这种无心之心轻轻地、然而有力地叩击着人们的心弦。

我用电冰箱里的东西简单吃了晚饭,然后再一次把《海边的卡夫卡》放上唱盘。我在沙发中闭目合眼,在脑海中推出十九岁的佐伯在录音室边弹钢琴边唱的情景,遐想她怀抱着的温馨情思,以及那情思由于无谓的暴力而意外中断……

唱片转完,唱针提起,落回原处。

佐伯大概是在这个房间中写的《海边的卡夫卡》歌词。翻来复去听唱片的时间里,我渐渐对此坚信不疑了。而且海边的卡夫卡就是墙上油画中的少年。我坐到椅子上,像她昨晚那样肘拄桌面手托下巴,视线以同一角度投向墙壁。我的视线前面有油画,这应该没错。佐伯是在这房间里边看画边想少年写下《海边的卡夫卡》这首诗的。或许,是在子夜这一最深邃的时刻。

我站在墙前,从最近处再一次细看那幅画。少年目视远方,眼里饱含着谜一样的纵深感。他所注视的天空一角飘浮着几片轮廓清晰的云,最大一片的形状未尝不可看作蹲着的斯芬克斯。斯芬克斯——我追溯记忆——应该是青年俄狄浦斯战胜的对手。俄狄浦斯被施以谜语,而他解开了。怪物得知自己招术失灵,遂跳下悬崖自杀。俄狄浦斯因这一功劳而得到底比斯的王位,同王妃即其生母交合。

而卡夫卡这个名字——我推测佐伯是将画中少年身上漾出的无可破译的孤独作为同卡夫卡的小说世界有联系之物而加以把握的。惟其如此,她才将少年称为“海边的卡夫卡”,一个彷徨在扑朔迷离的海边的孤零零的魂灵。想必这就是卡夫卡一词的寓义所在。

不仅仅是卡夫卡这个名字和斯芬克斯的部分,从歌词的其他几行也可以觅出同我所置身的状况的砌合。“空中掉下小鱼”同中野区商业街有沙丁鱼和竹荚鱼自天而降正相吻合;“把身影化为利剑/刺穿你的梦”似乎意味着父亲被人用刀刺杀。我把歌词一行行抄写下来,念了好几遍。费解部分用铅笔划出底线。但归根结底,一切都太过于具有暗示性,我如坠五里云雾。

“站在门后边的/是失去文字的话语”

“溺水少女的手指/探摸入口的石头”

“窗外的士兵们/把一颗心绷紧”

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或者说看上去相符的不过是故弄玄虚的巧合?我在窗边打量着外面的庭园。淡淡的暮色开始降临。我坐在阅览室沙发上,翻开谷崎①译的《源氏物语》。十点上床躺下,熄掉床头灯,闭上眼睛,等待着十五岁的佐伯返回这个房间。

————

①即谷崎润一郎(1886…1956),日本现代作家,著有小说《春琴抄》、《细雪》等,曾将《源氏物语》译为现代日语。

第24章 一觉睡了30个钟头(上)

从神户开出的大巴停在德岛站前的时候,已是晚间八点多钟了。

“好了,四国到了,中田!”

“那是,桥非常漂亮。中田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桥。”

两人走下大巴,坐在站前长椅上,半看不看地看了一会儿周围景致。

“那么,往下去哪里干什么呢,没有神谕什么的?”星野问。

“没有。中田我还是什么都不清楚。”

“难办喽。”

中田像考虑什么似的手心在脑袋上摩挲好一阵子。

“星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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