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立决’,今儿个午时三刻就要押赴菜市口开刀了!”
“罪孽,罪孽呀!但不知平林这小子怎么样了?”有人问道。
“这小子却因祸得福,我听说,顺天府尹的一个姨太太看上了这个小白脸,缠磨得大老爷特赦了他,令他每日在家里教戏。说是教戏,天知道这一对狗男女在一起能做出什么好事?要不说,一个男人有才没才不吃劲,关键是得长一副好模子。”
欢喜虫儿第三章(3)
颜朝相大吃一惊,他无心再听下去,也无法再去与平林理论,急慌慌出了村口,离了广安门,顺着大道一直往东行来。太阳已经升起老高,明晃晃的像一个炭团儿,可他觉得光秃秃的脑门虽有烈焰烘烤着,却依旧往外冒着凉气。他弄不清自己究竟要去干什么,是去找平林报鲸吞自己银子的仇出一口怨气,还是仅仅只为到菜市口看一趟出红差凑个热闹?
他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行不多时,就听到路边响起了一阵“断魂锣”,随后便看见有一队人马迤逦走过来,几辆木轮囚车在刽子手和兵丁的簇拥下,发出了咕咕噜噜仿佛天边闷雷一般的响声,扭扭晃晃行进着。颜朝相站到了一家酒铺的台阶上,踮起脚觑着眼隔了人群看去,只见露在囚笼外面的三个黑乎乎毛团也似的东西耷拉着,蓬乱的头发和着汗水、唾沫已将三个囚徒的颜面完全遮住,让人无从辨认他们的表情究竟是愤怒还是恐惧。颜朝相说不清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是悲天悯人,还是幸灾乐祸?他素来胆小,树叶掉下来都怕砸了脑瓜顶,何况眼前这一番手起刀落、血溅街衢的景象。他实在后悔了今日的唐突举动,实在不敢再看下去,踌躇间,忽然意识到此处离把兄弟朱绍文的住处已经不远,他家在宣武门石虎胡同西口住有两间小北房,自己似乎有好几年没去了。几天前,听人说朱绍文在贡院门口被人打了,要不是一帮戏班子的人及时赶到,舍命把他救下,恐怕早就一命休矣。他这会儿指定是在家里养伤,自己也应该去探望安慰一番,想到这儿,遂侧了身挤过人流,拐个弯儿朝正北方向走去。
路不远,道儿也熟,不大工夫便到了。这是一处大杂院,没有大门,只敞开个带框的口子任人们自由出入,地面坑坑洼洼,散布着东一块西一块大大小小的烂砖头,站在门口看不出院内的深浅,全因里三外四院套着院。
朱家在尽里头。等来到小北屋的门外时,颜朝相方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未携一物。刚要转身,门却开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走了出来。
“请问你找哪一个?”姑娘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江南口音。
“我……这里是?”他怀疑自己找错了门,开始上下打量着这个虽说不上俊俏却也水灵灵的陌生面孔。
“你该不是来看我哥的吧?”
“你是——”他还是不敢往里迈腿。
“我叫慧兰,刚刚从乡下来的,是朱绍文的妹妹。你是我哥的朋友?”
“听声音,莫非是朝相来了吗?稀客,快请进,进来呀……”随着朗朗话音,朱绍文的父亲朱大官从门里主动迎出来,五十多岁的人了,却依旧身形矫健、步履生风。他生就国字形的赤红脸膛,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一对眉毛甚黑甚浓,手指着那姑娘说道:“你不认识她吧?这是我小闺女,前两天刚刚从绍兴老家过来。朝相,咱爷儿俩可说是有些日子没见了,许有三四年了吧?人没见,可常听绍文在耳朵边念叨你,夸你求学专心专意,怎么样,这一向家里老少安康福泰吧?”他未容颜朝相施礼,便拍肩捶背地一通寒暄,透着一个老武职的豪侠与爽快。
近了屋,朱绍文便从床上欠起身来,他的额头虽缠着纱布,青了的一只眼尚未完全消肿,但从精神气色上看显然已无大碍。
“兄弟,养了这一阵可好些了?今儿早上我才听说你让人给暗算了,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干的吗?真他娘不是东西,竟出此损招、下此毒手!”颜朝相拉住了把兄弟的手,一脸戚容,“叹只叹你到了贡院却没进了考场。”
“你想能是谁?还不是因为我救了那个落水的女孩子,坏了他们的好事,所以才报复我。不要紧的,只是伤了点皮肉而已。至于下没下场那又算得了什么,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两相比较,也值了。”朱绍文一脸坦然。
“话不可以这么说的。”慧兰端上茶来,插言道:“听爸说,三年才轮着这么一次机会,想想也实在是太可惜了,凭哥你的才学,这一次笃定就能中了的,偏偏出了这么一件事,又得再等好几年,你说是吧颜大哥?”
颜朝相现下最怕听这一个“中”字,慧兰的话如同一把刀子捅向了他的心窝,热血立时涌上了颜面,遂掩饰地回答:“那是,那是……笃定的,笃定的……”他刚刚端起茶碗,又放回到了八仙桌上,扭转头,见有一本线装书在桌面上摊开着,信手翻去,发现竟是一本《原柳庄》,显然是方才自己没进门时朱大官看的。于是,好奇地问道:“大爷,您老信这个?这书上说的有准吗?”
朱大官叼起旱烟袋,用火镰打着了火,将那闪了火亮的草绒儿摁在了烟锅上,边吧嗒嘴边说:“瞧你这话问的,没准儿我看它干吗?知道不,这也是学问!不光这本,《麻衣神相》、《水镜集》全都是难得的好书,越看越觉着这里边的道儿深了去了!人打一落草就挂了相,官有官相,民有民相,男女老少士农工商,无论哪个,一辈子的荣辱沉浮都让这一张脸管着,不容你不信。”
颜朝相说:“相面算卦,江湖上称作金行,依我看,左不过蒙人骗钱罢了,他那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千万别往心里去,真要听了他的,兴许离倒霉就不远了。”
“可不能这么说,老祖宗千儿八百年留下的东西,能没有道理?”朱大官觉得有些不受听,反驳道:“甭往别处说,就说绍文这次应考吧,在这之前我就找冯瞎子算了一卦,人家掐了掐指头一张嘴就断定,说他有‘三步血光’,瞧,说准了没有?有半点差池没有?没点儿本事,是个人不就都吃这碗饭了?”
欢喜虫儿第三章(4)
一番话说得颜朝相也将信将疑起来,心里忖道:莫非自己现下也是有灾星挡道?要不要回去以后也找个先生算算命途,求个法子躲一躲、避一避?
朱大官吐出一团烟雾,深深叹了一口气,“话又说回来,算得再准又有什么用?只能指望着三年以后了。朝相啊,我知道你这次也没中,大爷要说的是,千万别气馁,要再接再厉,争取下一次一举成功!我是个粗人,没正经读过书,可我看过《三国》,记得诸葛孔明说过,‘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冶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将复何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和绍文同岁,过了这个年就是三十的人了,对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流年似水,白马过隙,人哪,一晃就老了,所以说还得抓紧。对于你们两个人来说,悠悠万事,唯建功名为尊为大,科考和出兵打仗一样,要有百折不回的气度、万死不辞的胸襟才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朝相?”
这一席话虽然是冲着颜朝相说的,但朱大官的目的却是在说给朱绍文听。自从朱绍文从家乡回来,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儿子从心里发出的另一种声音,那就是不愿意再沿着父亲指出的道继续走下去。他感到一种威胁正在悄悄向自己逼近,强迫他改变自己的信念,放弃自己的追求。然而,这是有关祖宗的事,他自己岂能随意改变?
“朱大爷的教诲甚是,小侄定然牢记在心,只会与绍文兄弟互相勉励,不敢一日淡忘。”颜朝相用力地点了点头。
朱绍文自然知道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可他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便对着盟兄主动扭转了话题,“听人说,今天头午朝廷又派了红差,方才你路过菜市口,必是见过了,知道犯的什么案子么?”
颜朝相闭了眼摇了摇头,叹过一口气后,把此案的缘由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实在是料不到的,文人之间的翰墨行为,竟然闹到了流血掉脑袋的地步!”
“这事我也听说了,那个叫平林的他算什么文人?”朱大官在桌角上磕了烟灰,现出一脸鄙夷的神色,“不过是一个戏子嘛,下九流的玩意儿,他还想科考?纯粹是异想天开、不自量力,癞蛤蟆要吃天鹅肉!那不是作死是什么?依我看,流血掉脑袋一点儿都不多!”
朱慧兰不解地问道:“爸,什么是下九流?我在乡下从来没听人说过,你给讲讲行吗?也好让女儿我长长见识。”
朱大官斜睨了儿子一眼,端起盖碗喝了口茶,思索了片刻,才开口说道:“那好,既然兰儿想听,我就说说。其实,下九流这事儿你这两个哥哥都知道,只有你不了解罢了。俗话说,人有几等人,木有几等木,人生在世,也就分出了上中下不同的等级。上九流是:一流佛祖二流天,三流皇上四流官,五流阁老六宰相,七进八举九解元。”
朱慧兰仄了耳朵认真听着,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儿,“七进八举是不是指的进士老爷、举人老爷?我在乡下看过社戏《四进士》,一个个穿着高靴子,可威风呢!”
“不错。中九流是:一流秀才二流医,三流丹青四流皮,五流弹唱六流金,七僧八道九琴棋。”朱大官眯着眼继续往下说。
“两位哥哥都是秀才,这么说,他们都是中流一等的人才喽!”
“至于那下九流嘛,即是一流高台二流吹,三流马戏四流推,五流池子六推背,七修八配九娼妓。”朱大官一下说得快起来,像大街上要饭的在说数来宝,“什么是高台?装男扮女、粉墨登场、摇唇鼓舌、演古推今,往好听了讲管他们叫高台教化,说白了,就是戏子!天生和那些推头的、搓澡的、修脚的,还有那些投怀送抱的妓女婊子属于一类,人下人,下三滥,勉勉强强算个两条腿喘气的罢了!又要说这戏子平林了,不说安分守己,竟也想闹妖闹鬼跳龙门,这不他妈反了天了?多亏咱皇上圣明,律法严明,及时纠正,否则,这世道乾坤岂不乱成了一锅粥?兰儿,你这两个哥哥虽身为秀才生员,也只能算个中九流,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老了,没别的盼头啦,就巴望着他们拼上把子力气再上一层楼,中他个举人、进士,混他个一官半职,不求粮满仓、银满库,只求光于前、裕于后,这就对得起祖宗先人了!”
对于朱绍文来说,这些说教他不知已领受了多少遍,往日里听着虽觉有些迂腐,倒也能体会出其中“望子成龙”的拳拳之心,但今天,他却感到十分刺耳,父亲左一个戏子、右一个戏子不绝于口,竟把他们说成了猪狗不如,甚至与做皮肉生意的妓女联系在一起,令他忍无可忍。想到那天晚上,要不是叶儿姑娘多了一句嘴,他爹李宝成头脑反映快,集合了一伙儿唱戏的朋友适时赶到,自己这一条命也早就交代了。他听说,厮打时有好几个艺人都受了伤,尤其一个叫孙丑子的还被砸了脚,估摸着三两个月也难以登台,一家人的嚼谷儿又上哪里去奔?这会儿,豪侠仗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