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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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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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族梦想,以及鲁对美国现实生活的排拒,范妮对美国现实生活的攀附,这牵丝盘藤的联系使得他们总是舍不得离开对方,但是也不知道会怎样继续下去。范妮喜欢跟鲁讨论他们俩的关系,因为鲁到底是个诚实的人,不会为骗范妮的欢心,说违心的话。这让范妮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好听的和不好听的。有一次鲁说:“我不能说得完全肯定,但我可以说,你几乎就是那类对我不合适的人。”那次,范妮平静地说:“我认为你也是这样的。”有时,他们简直好像是为了证明那最后一小部分尚不肯定的不合适其实也是不合适而继续在一起。

这次结束以后,他们在床上说了不少话,开始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两个人小心翼翼的,随时准备起床去浴室,但这次却越说越融洽。他们说到了小时候不同的往事,九岁的时候,鲁和妹妹弟弟,放学以后总在屋后面的树林里玩,那一年的冬天,整个东部下大雪,他们将一只受伤的松鼠带回家里的地下室里养伤,但妈妈却不肯在家里养小动物,他们兄妹三人不得不连夜把松鼠送回到树林里去。那天晚上,他们三个孩子抱着装松鼠的纸板箱,走向屋后的树林,心里第一次感受到对弱小生物的担心。而范妮在五岁的时候,就亲眼见到弄堂里的人杀野猫,因为野猫偷吃了放在后窗篮里吊着的过夜小菜。那时,鱼和肉都是重要的荤菜,家家都没有冰箱,将晚上吃剩下来的菜放在吊篮里,挂在通风的窗上过夜。弄堂里的人将猫抓住,打死,切下它的头,放在后窗的窗台上示众,以吓退别的野猫。到现在回忆起来,范妮还是吓得打寒战。鲁感觉到范妮的颤抖,把范妮抱紧了,亲她的脸,表示安慰。

“你看,我们就是这么不一样。”范妮总是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挑得大一些说,等待鲁来反驳她,给她鲁不畏险阻的鼓励。

“但是这些不同并不要紧。”这次,鲁的回答很温柔。他抚摸着范妮的肩膀,胳膊和手指,他细细的抚摩,让范妮感到受到了珍爱。“我想,人和人的不同并不是致命的,因为不同,我们才有对彼此的兴趣,要是什么都是一样的,一定会很乏味。你知道南方的人吗?密西西比河那边的人,他们的生活很乏味,比我们康州的生活还要糟糕,从那里出来读大学的人,一听到南方口音的人就赶快避开,他们再也不想见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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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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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觉得我们常常有困难的时刻吗?”范妮说,“你也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不知道怎么才能继续下去。”

“我喜欢的一个西班牙作家说过,人生就是由一个个的困难组成的。”鲁总是重复这句话,他说,“没有困难,也就没有人生了。”

“可我真的是希望能过上十全十美的生活,我生活里面已经遇到过足够的困难了,再也不想要一丁点的困难。”范妮仰望着天花板,说,“不要一丁点不顺利,不要一丁点麻烦。逃到美国来的人,都希望美国是我们的天堂。”范妮闭上嘴,在心里继续说,“在天堂里,不要没有钱,不要考不上,不要签证的麻烦,不要和中国人混在一起。”但渐渐逼近的千种万种的麻烦,渐渐像涨大水一样地淹没了范妮的心,“不要读得太苦,不要过得太苦,不要受伤。”范妮继续想着,“不要最后沦落到去当唐人街那样的美籍华人。要是爸爸的话,他可能就什么都不管也行,在穷地方久了,人也就贱了。”范妮想。

鲁把范妮抱到自己胸前,紧紧地抱着她,他有时喜欢范妮言辞里面的沧桑感。虽然范妮没有说什么,但鲁还是能够感受到范妮成长时不平常的经历,这种经历让鲁一方面感到麻烦,另一方面也感到兴趣。而且,他也喜欢范妮那种典型的移民对美国的钟爱之情,对美国的生活方式,他抱着些知识分子气的批判精神,他不喜欢和对美国生活沾沾自喜的美国人相处,他讨厌他们的自大和愚蠢,而范妮让他在批判之余又有了微妙的满足感,让他感到自己幸运但是不俗。

鲁对范妮说:“我不是像你想的那么自私,我能看出来你有心事。我的心里也有压力,因为我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不像好莱坞电影里那么快乐。你心里其实一直梦想那样的快乐,是不是?你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也不抱怨,但我知道你要得其实很多。”鲁说着用手指点了点范妮的心,点得范妮向后缩了缩身体,“我也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傻。我有眼睛。虽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美国男孩,不是超人,也不能给你十全十美的生活。”

范妮努力摆脱自己心里的麻烦,吃吃地笑着,躲开鲁的手指。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不会破坏这个融洽的时刻。自己的过去,将来,担忧,向往,不是一时可以说清楚的,也不怎么合适这良辰美景。所以,在她亲吻鲁的眼睛的时候,她决定什么都不说了。许多次,在他们之间开始的讨论,都是这样知难而退地结束了。

“我要的多吗?”范妮问自己。爷爷写信来,针对范妮在美国并不快乐的说法,写了极简短的一句话,爷爷说:“你想一想美领馆前有多少人排队等待签证,你也曾经是里面的一员。”是的,那时候,只求自己能够得到美国的签证,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会怎么办,在上海的时候,签证以后,就是天堂。而现在才知道,生活仅仅是刚刚开始。而父亲的信里则表达出不理解,父亲要她“甩开膀子大干快上”。范妮明白父亲的意思就是要赶快成为美国人,赶快把简妮办到美国,再把他们全办到美国来,范妮觉得父亲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梯子,一条绳子,而不是一个人。范妮在心里抱怨父亲,“他才是要得多的人。要是让鲁知道了,会吓死。”范妮感到鲁的睫毛在自己的嘴唇上,毛刺刺的。现在她已经学会怎样亲吻了,原来,是要像吃冰激凌那样的。

鲁用食指在太阳穴那里转动着,表示他看出来范妮在浮想联翩,这也是他们之间常用的手势。范妮摇摇头想要否认,但鲁在她的嘴上亲了一下,说:“没有关系,有时候我喜欢在神秘地想着什么的女人,我并不喜欢梦露那样的无脑女人。”

范妮笑了笑,但她心里说:“那是你并不知道我想的是没有一点点浪漫的问题。”鲁让范妮为自己惭愧。在美国罐头那里,范妮已经习惯了不染凡尘的风格,她不肯做别样的女人。更不肯在鲁的面前说出自己的真相。也许,出生在六十年代处处捉襟见肘的王家,范妮从小就学会了这样幕帘重重的处世姿态。

那是个难得如此融洽的傍晚,他们并肩躺着,看夜色一点点的侵入,渐渐灌满了整个房间,路灯的黄色灯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上勾画出长窗的窗棂,还有窗外防火铁梯的影子。鲁说,想去下城的小意大利吃披萨,他想念那上面融化了的热忌司长长的丝。

“我请你一起去吃晚餐。”鲁对范妮说。

这是范妮第一次受到邀请去吃晚餐。范妮小心地按照莲娜的风格打扮自己,她猜想莲娜是鲁喜欢的那种欧洲女孩子的风格,不是自己这种上海女孩子的赫本的风格。她里面穿了低胸的短袖汗衫和牛仔裤,外面穿大衣。

鲁将他的手搭在范妮肩上,经过维尔芬街上的石头喷泉,经过范妮第一次去买东西的超级市场,在百老汇大道上,他们见到了拉着小推车从唐人街出来的中国人,范妮对鲁解释说,这里根本不应该叫做中国城,应该叫做广东城,或者福建城,上海就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上海人从来不蹲在路边,从来不讲话声音这么响,从来不这么把赤金的首饰挂得满脸满身,从来不将小馄饨烧得像石头一样硬。范妮一直说到鲁笑起来,鲁笑着说:“嘿,范妮,你想你的上海了。你的上海才是天堂,哪里是美国。”

“我说的都是真的,鲁。”范妮强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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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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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披萨饼店在百老汇大道向小意大利去的拐角上,古老的街面房子上,轰轰烈烈漆成了红白绿的意大利国旗的颜色。明亮的大窗子上,能看到桌子上点燃的蜡烛光,还有里面深红色的墙。那是鲁最喜欢的餐馆,因为它的文雅和适意。范妮却在心里为自己的打扮遗憾,她希望自己是穿着那身长裙子和平跟皮鞋来吃一顿正式的晚餐的,像一个上海信念里面真正的淑女。她想,理想是实现了,但是却不是用自己梦想的方式实现的,生活总是这样。但是,无论如何,总算是实现了。

一推开餐馆的门,一股热气夹着忌司和番茄的气味扑面而来,鲁刚叫了声好,范妮就打了一个大大的恶心。范妮眼睛里全是眼泪,但是热爱披萨的鲁却没有发现。鲁正努力地吸着空气中焙烘着的面饼和忌司的香味,高兴地环视着店堂里暗红色的墙,还有墙上挂着的意大利南方的水彩画。他拍了拍正努力让自己的胃镇静下来的范妮说:“你看,这就是我最喜欢的餐馆,只要一走进来,我就觉得自己饿极了。”

范妮在餐馆暗暗的灯影里向鲁微笑了一下,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突然那么想吐,在忌司和热咖啡以及番茄酱酸酸的气味里,她觉得透不过气来。怕扫了鲁和自己的兴,她努力装着一切正常的样子。

“你喜欢吗?”鲁问。

“我喜欢。”范妮说。

“听说披萨饼的做法还是从中国学来的,他们的马可波罗到中国探险时候学来的。”鲁说。

范妮又打了一个恶心,好在她的胃里什么也没有,无法吐出任何东西。她是个很容易恶心的人,看到恶心的东西,随时都可以打恶心,所以这时,范妮虽然奇怪自己怎么对忌司的味道突然这样过敏,她猜想大概是自己饿过头了。她说:“真的?那一定是从中国的北方学去的,我们南方人不怎么会做饼的。”范妮努力打起精神来,“而且我们中国人不吃忌司,也不怎么喝牛奶。”

“那你们吃什么?”鲁奇怪地问。没有牛奶和忌司,对鲁来说真的不可思议。

“我们吃米,喝豆浆。”范妮说,她想起了上海饮食店里早上放了榨菜末子,虾皮,蛋皮丝和紫菜的咸豆浆,上面还有几滴辣油。那是她最喜欢的食物,和小馄饨一样喜欢。

“啊,像泰国人一样。”鲁说。

其实还是很不一样,中国人的米饭,不像泰国人那样放柠檬和椰子水煮成的汁去拌饭,而且米也不同,中国人吃的是柔软的大米,而泰国人的米,像上海人吃的籼米那样,一粒一粒都是分开的。范妮很想向鲁解释上海人和泰国人的不同,鲁对中国的无知,简直让范妮不能相信,鲁甚至不知道中国的国旗是红色的,上面也有星星,并不像苏联国旗那样。范妮因为鲁而特地在图书馆找到了康州的书,而鲁连中国国旗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泰国米饭和中国米饭的不同,这让范妮觉得不快。如果那是他们在一起生无名闷气的时候,范妮也并不想解释给鲁听那些中国的琐事。但现在是一个好时候,他们手扣着手,像好莱坞电影里一样,范妮希望让鲁知道多一点与自己有关的事,至少他也该知道,范妮吃的是上海人柔软洁白的浦东大米,红烧茄子盒的汁拌在饭里,那才是真正的喷香。但扫兴的是,她却没有力气,身体软软的,像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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