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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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 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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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克的声音又摩仿了好长时间。

第二天,还是在那片开阔的草地上,我们又进行投弹演习。大家列成横队后施老师出现了,仍然是那张高山峻岭的脸,仍然操着晦涩的四川腔:“今天进行投弹演习,目标前方qǐζǔü。现在由前排两位同学出来向大家演示一下。”张文庆和李大军走出了队列,他们在预先准备好的盒子里拿出了手榴弹。张文庆向手心啐了口唾沫,又抹了抹,然后把手榴弹握到右手、紧跑两步甩了出去。远处的丛林边一个同学拿一面小旗子挥了挥,表示手榴弹已命中目标,张文庆晃了晃大脑袋回到了队列。李大军并没有象张文庆那样故作姿态,轻轻一挥,手榴弹就象一颗石子飞了出去,目标处那个同学也挥了挥旗子。

男同学被施老师一个个叫出来了,远处那面小旗不断地晃着。轮到女同学时,彭敏敏说道:“施老师,我有点事情要办。”“什么事?”彭敏敏的脸一下红了,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你去吧。”施老师挥了挥手,彭敏敏向远处的一个沟坎儿走去。

投弹继续进行。走出队列的是人称“胖牛”的吴晓花,她五大三粗,在校春季运动会上获得了抛铅饼第一名。她把手榴弹拿在手里,象抛铅饼一样,一个转身就甩了出去。手榴弹在空中画了一个优美的曲线,径直飞向茅生丛生的沟坎儿。目标处那个同学看着手榴弹的走向,却没有挥旗子,手榴弹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一阵怅惘过后,施老师仍然把同学们一个个叫出来投弹,果然,没有一个有胖牛扔得那么远,但是目标处的旗子却不断地竖起来。就在全体同学将要扔完的时候,大家发现彭敏敏还没有回来,施老师向那边望了望,派两个女同学过去看看。

派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彭敏敏……彭敏敏……”“彭敏敏怎么了?”“彭敏敏倒在那里了,旁边还有一颗手榴弹!”大家飞也似地跑了过去。

彭敏敏深度昏迷,不省人事地躺在那个茅草坡上。施老师揽起她,彭敏敏脸色发青,后脖颈上方突起了一块青斑,发间还渗出了殷殷血迹!这个“胖牛”也是的,你使那么大劲儿干什么,手榴弹在敌人的后方爆炸有什么用呢?须知,敌人的后方是同志!唉,你说这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呢,彭敏敏迟不方便早不方便,偏偏这个时候方便,还跑到目标附近的沟坎儿处方便?不过环顾一下,也只有这个地方最隐蔽了。况且换一个人的话也不可能扔这么远——这个沟坎儿虽然和目标同一方向却远离了目标。总之,阴差阳错,彭敏敏就该挨这一下。

施老师抱着彭敏敏艰难地迈上了那个陡坡。我觉得彭敏敏选择的这个地方不要说远,就是近,人们也很难发现她——这个沟坎儿竟然这么深!不过彭敏敏要方便,自然要选择这种地方了。

施老师刚刚上坡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你背起她,赶快往村子跑吧。”以他的身材能把高大的彭敏敏抱上来已属不易,让他继续抱回去显然不可能,于是我背起彭敏敏,三步并作两步向村子跑去。实际上,村子里连个医务所也没有,把彭敏敏背回去,不过是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林老师和桂老师们正在老乡的屋子里商讨着下一步的演习内容。“下一步,要让同学们学会匍匐前进呢!”林老师说:“这是炸坦克和碉堡的基本功。”桂老师问:“这个项目以前没有演习过?”“林老师、桂老师,彭敏敏被手榴弹砸昏了!”老师们全站了起来:“彭敏敏怎么了?”我已经说得很清楚,可他们还要问,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怎么砸昏的?”林老师问。“彭敏敏去方便,胖牛扔手榴弹,噢,不对,是吴晓花……”我说了过程,林老师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老师们都围住我和彭敏敏看,他们看着彭敏敏,而我却肩负着重载。彭敏敏那颗美丽的头就耷在我的肩上,她的脸虽然发青,但依然是那样的灿烂。往日的她,那么活泼,那么可爱,而今却死气沉沉、生意全无。也许她就这样离开我们了?“赶快往医院送吧,还看什么呢!”林老师终于醒悟了过来。桂老师也手忙脚乱地说:“对对,赶快往医院送!”可是谁也不知道医院在哪里。通过询问老乡,得知最近的医院距此也在四十里,而那不过是镇上的一个小诊所。“先送到那里吧,不行了再往县城送。”林老师说道。于是,老乡们牵来了一挂马车,桂老师铺好被褥后,我就在众人的协助下把彭敏敏放上了车,然后,林老师桂老师还有我,就在马车的颠簸中向医院奔去。

起初,桂老师一再让赶车的老农快点儿,可是车速一快颠簸也随之加剧,彭敏敏在车上左摇右晃的,最后,只有在一个适当的车速下缓缓驶去。

到达小镇时正值中午时分。诊所很不起眼,只有一间房子,又已下班,于是林老师说:“还是往县城拉吧,这样的诊所怕根本治不了她的病。”可是县城距此还有七十里,到那里怕也已经下班了,但舍此又别无他法,赶车的老乡只得挥动鞭子向前走去。一路上,桂老师望着彭敏敏那人事不醒的样子流下了泪水,颤声说道:“这回去怎么给人家家长交待呢?”林老师不断地安慰她:“不要急,到了医院就会好的。”可是,医院好像永远也到不了似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不断延伸,总也没有个尽头!沿途萧索的冬景,更加重了我们暗淡的心情。

到县城已经黄昏,好在医院还没有下班,我们总算把彭敏敏放在了洁白的床上。一个四十多岁的医生诊治了一会儿说道:“颅脑损伤,中枢神经麻痹了。”“大夫,需要手术吗?”“以我们医院的条件还做不了这种手术。”“那怎么办呢?”“只能按我们现有的条件进行诊治,如果不行,还得上省城。”“这不折腾人吗。”林老师无意中说了一句,大夫却恼了:“谁折腾人了?我们医院设备有限,医疗水平也一般,只能看个伤风感冒,大病都得上省城。”“大夫,请不要介意,”桂老师忙上前说:“他也不是在说你。我们赶了一百多里路,好不容易到这里,请你尽最大努力给孩子看看,先把病情稳定下来。实在不行,我们再上省城。”“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呗。”“谢谢你,谢谢你。”桂老师拉着大夫的手,看那样子,只差向大夫作揖了。于是大夫说:“你们在外面等着,我们要对她进行会诊,然后才能确定治疗方案。”

我们到了走廊,终于可以在长椅上歇歇了。实际上,这个医院能做的,也是我们期望的,就是赶快让彭敏敏苏醒过来。因为这所医院比镇上的诊所也好不了多少,不过是房子多了几间,大夫添了几个,而那个诊所压根儿就没有见到大夫!“诊所就是个药房,”赶车的老农说:“在这儿看完病后,就拿上针到那儿去打。诊所用的都是赤脚医生,看不了啥病。”林老师问:“那你们有了病怎么办?”“就来这里看呗。”“跑这么远的路?”“可不是呗。我们一般也不来,有了病都是硬撑呢,不是啥大病,过两天也就好了。”“要是有了大病怎么办?”“大病就等着死呗,”老农平静地说道,还抽了一口旱烟:“我说这话你们可甭笑话,”他抬起头说:“一是看不起病;二是省城太远,来回路费也掏不起。三呢,农村人相信命,有了病都认为是命里带来的,是阎王让咱去呢!不过话说回来,农村人命贱也不得啥病,要说病,都是饿的病!”他附在林老师耳边说了这么一句。“现在又不是‘三年自然灾害’了,还吃不饱?”“吃不饱么。”老农吧哒了一下烟锅说:“三年自然灾害是没粮食吃,现在是粮食不够吃。农村人吃得多,你城市人一顿吃两馍就够了,俺农村人一顿要吃五个馍,小伙子一顿能吃八个馍。家里要是有几个壮劳力还可以,没有壮劳力的,象我这样,就天天得挨饿。农村人要是吃饱了也不得啥病。”难怪小舅每次回来都象饿死鬼脱生的,奶奶总是把家里能吃的拿给他吃,可是家里能吃的也有限,因而小舅回来的次数也少了。听说现在也当上了赤脚医生,还看好了不少疑难杂症,但是吃不饱的“病”,他却永远也治不好!

“看,广阔天地是不是大有作为?”林老师突然转过头问我说:“你们生在城市的孩子并不了解中国的国情,中国有八亿人口都是农民,只有把农民的问题解决好了,也就把中国的问题解决好了。你说农民现在主要的问题是什么?”“吃不饱呗。”我的直率引起林老师一阵大笑:“对,就是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非常复杂!你长大了一定要设法解决这个问题。”“我,能行吗?”“你现在就要树立这样的雄心。毛主席让你们到农村来,并不是让你们单纯地锻炼一下,更主要的,是让你们了解中国的国情,从小就树立改造中国、改造世界的雄心。他老人家是这样要求你们的,也是这样要求他自己的。中国革命的道路还非常漫长,需要解决的问题还很多,你们长大了一定要给我们创造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家。”林老师今天这一番话使我颇感新鲜:以前听到的都是一片“形势大好”的颂扬声,这次到这里来,才知道农民还普遍吃不饱。而这个问题以前只是在忆苦思甜的大会上听到过,并且说的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谁也没有说现在还吃不饱,都说现在是天堂、过去是地狱。可是眼前这位老农就整天吃不饱,有了病还没钱看,只有等死。这与社会向我们灌输的是多么的不同!

就是这位林老师,今天这番话也与前迥然不同。听说他正在向党组织靠拢,写的申请已不下五十份,而且篇篇都是优美的散文诗。我虽然没有看过,但是凭他往日那些激昂的表现,我可以想象,那都是些什么样的语言。但是今天,我却感到,这番话是他的真情透露。也许是他从老农的话中受到了启迪、感到了震撼,终于将心底的话语吐露了出来。听说,他和薛校长一样,皆出自农家,他真的不清楚农民的生活现状吗?他为什么要将真的面目隐藏而给人以假象呢?也许是他常说的,‘要和社会保持协调一致’吧?于是,我又不明白了,社会为什么总是不能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人们呢?为什么总是要说一些与实际相反的话,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你把真情告诉我们,我们就会产生一种使命和责任感,从而促使我们去改造社会、建设国家。既然“形势一片大好”,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奋发图强呢?既然这个国家是好的,那就让它好着去,好的国家是不需要改造的。“*”初期,红卫兵就喊着要改造国家、改造社会,结果旧的砸烂了,新的却建不起来。而他们所谓新的,依我看还不如旧的。就说古城的城隍庙吧,原先是那么宏伟壮观,砸烂后却一直建不起来。前不久,听说要重建它了,有关部门还在旧址处立了一块牌子,还附了一张设计图。人们都去看,我也看了:不古不今,不中不外,说是城隍庙却有点象教堂,说是教堂却覆着琉璃瓦却雕花飞檐,总之,不伦不类,不知是什么。因而我得出的结论是,好的东西千万不要去碰它,改造只能是适得其反;而坏的东西却必须加以改造,不改造,无以生存,无以发展,但实际的情况又恰恰相反。总之,在这个社会中,一切都颠倒了!

医生终于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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